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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狼」入室

作者:古靈 

天知道,她居然會在瞬間從幸福的天堂跌落到不幸的地獄中──  
她,一個集這世上所有快樂、幸運於一身的富家千金,居然得了不治之症!  
更過分的是,就在這一刻,她才終於得知:  
原來她以為顧家的爸爸──竟然已經出軌!  
原來她以為的富裕家境,竟然已經付不出她那龐大的醫藥費!  
原來……原來她並不是那個她自以為是的幸運兒啊!  
但還好的是,她有個十分照顧她的「青梅竹馬」,  
甚至在她命運最坎坷之時,還是肯拚死替她籌出這筆救命的天文費用,  
所以她當下決定,只要她能治癒,就算她從來都無法真心愛上他,  
她還是會對他以身相許,以報答這份讓她沒齒難忘的重大恩情,  
只是她不懂,那個始終待在她的青梅竹馬身旁的「影子」為何會露出怪異的笑容,  
像是有什詭異的陰謀得逞似的!這讓她隱隱感到有一絲絲的不安……

 

*********楔子     ***********


  桃園機場,出境大廳前,面對來送機的好友,方靜恩壓抑許久的傷感終於忍不住爆開來。

  「佳慧,我……我會好想你……」與黃佳慧相互擁抱,她哽咽了。

  「想念是好事,這麼一來,你才會……」黃佳慧也紅著一雙眼眶推開方靜恩,緊緊盯住她的眸子,深刻的目光中傳達著無盡鼓勵和期盼。「盡快回來!」

  方靜恩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點頭。「我一定會回來!」

  黃佳慧噙著淚水擠出笑容。「我等你!」


「好!」橫手背拭去淚水,然後,方靜恩回身面對高秉岳,跟她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馬,她知道他從小就喜歡她,但也許是彼此太熟稔了,又缺少能夠激起感情火花的因子,因此除了類似哥兒們的情感之外,她對他實在興不起男女之間的情意。

  直到現在,她終於被他感動了!

  為了讓她出國,他竟然向高利貸借錢來負擔所有費用,如此盡心又無私的付出,她怎能不感動。

  「阿岳,那筆錢我和媽咪一定會設法還你。」

  「我從來沒想過要你還這筆錢。」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她起碼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還不起。

  「阿岳!」呢喃著,她的眼眶不禁又濕了,情不自禁主動貼向他胸前。

  「不要哭……」高秉岳柔聲安撫她,雙臂緊緊的圈住她的嬌軀,唇辦覆在她耳傍,深情低語。「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抽噎著落下淚水。

  她知道,也相信他這份感情絕不虛假,能夠無條件的為她付出這麼多的,除了親人之外,也只有深愛她的男人。只是……

  她又該如何回報他這份深情呢?

  「小靜,到時間上機了!」

  好半晌後,方媽媽的催促聲自身後傳來,方靜恩才深呼吸幾下,毅然離開高秉岳的懷抱,硬生生將目光移向那位專程開車送她們來機場的人,不再看那兩個會令她依戀不捨的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她會離不開的。

  「謝謝你送我們來機場。」那人是高秉岳的同學,她只記得他姓于。

  話落,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不經意瞥見那人唇畔浮現一絲詭異的笑,彷彿他在暗自高興某件不為人所知的陰謀終於得逞,使她心頭驀然升起一股隱隱的不安。

  他笑什麼?

  但沒時間再讓她多做思考,方媽媽又推推她,於是她猛然轉身跟隨方媽媽進入出境大廳,直到上機前,她都不敢回頭,害怕自己一回頭就會捨不得離開。

  「小靜,我們會回來的。」

  「……我知道,我只是到現在還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怎會變成這樣呢?」

  「我瞭解,就連我也依然還有點困惑,前後不過一個月……實在太快了!」

  「一個月?不,只有一天而已!」

  是的,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天而已,她的世界就整個翻轉過來了。

  她的家沒了,她的人生墜入了黑暗的深淵中,就在一個月前的那一天,一切就從那個平凡又無聊的早晨開始……

第一章

打從一出生開始,方靜恩便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孩。

  因為早在她出生之前,方爸爸、方媽媽就決定只要生一個孩子,因此她尚未出世便注定是父母心目中的第一名,唯一僅有的心肝寶貝。

  也因為她是個出世在富商豪門的千金小姐,自小到大沒一樣不是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住的是佔地三百五十坪的豪宅,就讀的是貴族學校,出入也有私家轎車接送,享有最富裕奢侈的生活。

  更因為她生性坦率自然,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卻絲毫沒有富家小姐的傲慢嬌氣,平常時候,她是親切大方的鄰家女孩,但在必要時,她也可以無懈可擊的展現出上流社會的高尚教養,成為一個眾人讚賞的高雅少女。

  不僅如此,她還是個十分聰明又有上進心的女孩子,五歲上小學,十七歲順利升上大學,與那種成天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截然不同。

  無論是先天或後天,她都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孩。

  然而這世上除了「幸運」這兩個字以外,還有一種定律叫做「物極必反」,也許是連上天都嫉妒她的幸運,這一年,大二上開學不到兩個月,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降臨到她身上來的災厄,一日之間,她的生命徹底被顛覆,瞬間落到谷底。

  這天,原只是一個十分平凡的早晨,跟過去十八年來的每個早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向來要過九點後才會起床的方媽媽在這日難得的起了個大早。

  「咦,媽咪,今天怎麼這麼早?」

  一踏出房門,方靜恩便瞧見方媽媽也自對面房裡出來,立刻三兩步過去,親暱的挽住方媽媽的手臂;溫柔嫻靜的方媽媽疼愛的拍拍她的手。

  「我今天有點事要辦。」

  「那我們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門吧!」

  母女倆親親熱熱的一起下樓到餐廳,方靜恩隨手扔下背包,愉快的坐上自己的位置,傭人當即送上方媽媽愛吃的中式早餐,以及她慣用的西式早餐——上課來不及時,還可以拿了就走。

  「對了,媽咪,清明時……」方靜恩頓住,因為土司不知為何突然自她手中掉落,她困惑的攢了一下眉,隨即聳聳肩,再拿起土司,誰知另一手的果醬匙也莫名其妙的滑落,她翻了一下白眼,用力拿回果醬匙,挖起一大匙果醬抹上土司。「清明時,爸爸回不回來掃墓?」

  「……不會。」

  「不會?」方靜恩不可思議的睜大雙眼。「可是爸爸已經好久沒有回來了耶!去年聖誕沒有回來,今年舊歷過年也沒有回來,爸爸真有那麼忙嗎?深圳離台灣又不遠說!」

  「你爸爸又開了兩家分廠,」方媽媽斯文的端起稀飯輕啜一口,又放回桌上,因為太燙了。「自然更忙了。」

  「  Shit,工作比家人重要的男人最差勁了!」方靜恩一邊抱怨,一邊咬下一大口果醬士司。「早知道當初就堅決反對爸爸到大陸開工廠,五年多來,他回來的次數愈來愈少,我幾乎快記不得爸爸長什麼樣了,總有一天,他會變成陌生人!」

  「把工廠從台灣轉移到大陸去,這也是不得已的決定,整個大環境所趨使,你是念財務金融的,應該能夠理解呀!」

  「就是見鬼的能理解才可惡,想抱怨都沒理由!」方靜恩低低咕噥。

  「那就別埋怨了,你爸爸也是很辛苦的。」方媽媽平靜地說,注意到方靜恩又無緣無故掉了叉子。「倒是你,不是答應我要找時間去醫院檢查一下你的手嗎?究竟什麼時候?」

  去醫院檢查?

  方靜恩差點呻吟出來,老實說,她覺得媽咪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也要看醫生,就好像被針刺到也要進醫院動手術縫合一樣可笑,偏偏她又無法拒絕,誰教她是爸媽唯一僅有的寶貝女兒。

  好吧,不能拒絕,施展推手大法總可以吧?

  她對自己裝了一個鬼臉,本想跟過去一個禮拜一樣,隨便找個理由推到下輩子去,誰知叉子剛拿起來又掉落,方媽媽的視線立刻追殺過來,差點把她的手盯出一個洞來,她尷尬的咧咧嘴。

  「好啦、好啦,今天下午我沒課,可以吧?」

  「我先幫你掛號?」

  「掛就掛!」

  真是的,她才十八歲,身體一向健康到不行,從小到大連噴嚏都沒打過幾回,自己也沒聽過自己的咳嗽聲到底有多美妙,想裝病蹺課都找不到理由,哪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病,最多就是缺少維他命ABCDEFG罷了,隨便買瓶綜合維他命來當糖果啃不就行了,還用得著看什麼醫生!

  不過……算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偶爾也要客串一下孝女讓親愛的媽咪安心一下吧?

  「啊,差點忘了,媽咪,看完醫生之後我要去好樂迪,會晚點回來。」

  「跟佳慧一起嗎?」

  方靜恩的隨和大方在她的交友態度上即可窺見一斑,通常只要跟她閒聊過三次以上就會被她升級為朋友,所以她的朋友像螞蟻窩裡的螞蟻一樣多,而且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一視同仁。

  不過在所有的朋友當中,只有一個人夠格自稱是她最要好的死黨、無話不談的知己——黃佳慧,兩人從貴族幼稚園一路結伴走到貴族高中,再一起進入T大,即使半年前,黃佳慧的父親因被長期不景氣拖垮而宣告破產,兩人之間的深厚友情依然未受絲毫影響,反而更堅定。

  不含任何現實因素的感情才是最真摯的。

  「嗯,還有阿岳,今天是他的生日,晚上我們要在好樂迪為他慶生。」

  「阿岳啊……」方媽媽若有所思的放下筷子。「他好久沒來玩了呢!」

  玩什麼?辦家家酒?

  又不是小學生!

  「我們家又沒什麼好玩的。」方靜恩咕噥。

  方媽媽笑笑。「他拿到碩士學位了嗎?」

  「沒!」方靜恩瞄一下手錶,漫不經心的說。「學位考試那天他重感冒,結果沒過,論文也沒pass,算他倒楣!」

  「真可惜!那麼,他爸媽還好吧?」

  「應該不錯吧,聽說他家的早餐店生意超好呢!」

  「不過要存夠錢讓阿岳出國留學,可能還不夠吧?」

  「絕對不夠!」方靜恩喝一大口牛奶,嚥下嘴裡的土司。「我想爸爸應該不會反對資助一下吧?」

  高爸爸原是方家的司機,高媽媽也在方家幫傭,夫妻倆住在方宅後的小平房裡,他們的孩子高秉岳、高秉玲自然而然也就和方靜恩玩在一起了。

  直到一年前,高爸爸滿六十歲退休,高家四口人才搬出方宅,利用多年的積蓄和方爸爸給付的退休金貸款在新莊買了房子,又開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雖然賺不了什麼大錢,倒也還能瓚點小零錢。

  對方靜恩而言,高家兄妹是另一種性質的好友,她幫一下忙也是應該的吧!

  方媽媽又笑了。「你喜歡阿岳?」

  「喜歡啊!」話落,見方媽媽的笑容曖昧得教人背脊一陣發冷,全身寒毛直豎,方靜恩不禁啼笑皆非的叫起來,「喂喂喂,媽咪,請別想歪了好不好?我和阿岳、阿玲從小一起玩到大,早就熟到爆爛了,我怎麼可能討厭他嘛!」

  方媽媽笑得更深了。「是啊,青梅竹馬呢!」

  方靜恩哭笑不得。「我還蜜餞賓士咧!」

  方媽媽忍俊不住失笑,但很快又收起笑容,微微蹙起了眉宇。「阿岳是個好孩子,我並不反對你和他在一起,不過你爸爸可能……」

  「簡直不敢相信!」方靜恩受不了的拍了一下額頭,「媽咪,就跟你說沒那種事,你還……」中斷,歎氣。「算了、算了,大概是媽咪大人您的更年期提早發作,老人家的腦筋開始進入戰國時代,成天就愛想一些有的沒有的……」

  「胡說!」方媽媽又嗔又笑。「媽咪才四十剛出頭,離更年期還早得很呢!」

  方靜恩叉起小熱狗,「那就請別做一些老阿嬤才會做的事!」沒好氣的說完,用力將小熱狗塞入嘴裡。

  方媽媽搖搖頭。「好吧,反正你也還小,現在考慮那些的確太早了。」

  「對對對,要考慮那種事,再等個二十年也還不遲!」方靜恩又看一下手錶,再指指方媽媽那碗才喝兩口的稀飯。「我說媽咪,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出門嗎?我可不像你那麼悠哉,人家還要趕第一堂體育課耶!」

  「好好好,我快點!我快點!」方媽媽趕緊端起碗來埋頭喝。

  「小心別喝到鼻子裡頭去了!」

  瞧,多麼無聊的對話、多麼平凡的時光,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在不斷重複同樣的生活而己。

  誰會想到如此平常的一頓早餐竟然就是她噩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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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籃球場還有一小段路,方靜恩心裡就開始嘀咕,因為迎向她而來的黃佳慧一臉滑稽,而且……

  她狐疑的朝黃佳慧身後張望——沒人,她日子過糊塗了嗎?

  「請別告訴我今天不是星期五,這堂也不是體育課。」

  「都是,不過……」黃佳慧嘿嘿笑。「體育課調到下星期的下午了!」

  「耶?」方靜恩呆了呆。「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這是十分鐘前才公佈的。」

  「十分鐘前?」方靜恩難以置信的驚呼。「超賽!早知道多賴一下床,我昨晚看CSI看到三點才睡的說!」

  「三點?佩服!」黃佳慧讚歎。「不過不是CSI,而是A片吧?」

  方靜恩沒說話,一拳飛出去,黃佳慧大笑著拔腿就逃,一追一跑,兩人嘻嘻哈哈的跑向福利社大樓——沒課就跑福利社大樓,這已經是她們的習慣了。

  才第一堂課,福利社餐廳幾乎沒什麼人,隨便坐都有位置。

  「這優酪乳實在有夠難喝!」黃佳慧皺著臉皮嘟嘟囔囔。

  「那你還喝。」方靜恩也覺得優酪乳很噁心,所以她從來不喝。

  「養顏瘦身啊!」這是女人最偉大的特點之一:為了美容,什麼苦都能吃。

  「你又不胖。」不過也不瘦就是了。

  「我想要跟你一樣的身材嘛!」

  其實方靜恩的身材並不是特別好,胸部不夠豐滿,臀部不夠翹,個子也不夠高佻,不過她的合氣道倒是練得十分認真,因而練出一身柔韌有力的曲線,雖不能像擁有魔鬼身材的女人一樣讓男人爆噴鼻血、狂流口水,至少任何款式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

  就如同她的長相,雖沒有艷麗奪目的容貌,不會讓人看得神魂顛倒、目不轉睛,但她的五官清新自然,還有一雙神采飛揚的瞳眸,宛如盛開的天堂鳥般朝氣蓬勃,那是她個人獨特的味道,對有眼光的男孩子來講,這可比表相的美麗更吸引人。

  「那就跟我一起練合氣道呀!」

  「才不要,太辛苦了!」

  「好吧,那你就繼續喝你的優酪乳,最好一天喝一公升!」

  「你想毒死我?」

  「……你很番喔!」

  黃佳慧大笑,「好嘛、好嘛,不說這個了。」她用下巴指指方靜恩的背包。「還是說說你準備了什麼禮物要給高秉岳吧!」

  方靜恩順手從背包裡拿出禮物來放在桌上。

  「喏,《托福進階字彙》、《托福必考文法》,最實用的書,不錯吧?」

  黃佳慧呆了呆。「小姐,這種禮物太沒情調了吧?」

  「生日禮物就生日禮物,還要情什麼調?」

  「為什麼不要,誰都知道他喜歡你呀!」黃佳慧振振有詞的駁回去。「想想看,不管是生日或聖誕節,他送你的禮物總是那麼貼心又浪漫,天知道他是如何摸透了你的心,每次都嘛正合你的意!而你卻老是送他那種什麼實用啦、實際啦之類的禮物,老天,我聽了就想吐血!」

  方靜恩挑了一下眉毛,慢條斯理的再將禮物收回背包裡。

  「小朋友,請問你是跟我媽咪說好的是不是?出門前媽咪說我喜歡阿岳,現在你又說阿岳喜歡我,是怎樣,戀愛巴士請你擔任主持人了嗎?」

  「耶耶耶,真的?」一聽,黃佳慧的好奇心當場爆炸。「方媽媽也那麼說?」

  「是又怎樣?請搞清楚,我這當事人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方靜恩鄭重聲明她年紀尚小,還不適宜交男朋友。「請你們『旁人』別在那邊亂起哄,硬要把人家湊在一起好不好?」

  「那方媽媽的意思呢?」彷彿沒聽到「當事人」的否認,黃佳慧繼續她的好奇大質詢。

  「喂喂喂,你聽不懂國語是不是?」方靜恩有點不耐煩了。「我說我沒……」

  「好好好,你沒興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黃佳慧像哄小孩一樣隨便哄兩句,再問:「方媽媽到底認為如何?」

  方靜恩面無表情,認真考慮要不要先和黃佳慧來一場對打練習。

  算了,就算她把黃佳慧扁成披薩,黃佳慧還是會頂著滿頭番茄醬繼續追問,她何苦浪費那種力氣。

  「她說不反對,可是爸爸那邊可能有問題。」隨便應付一下好了。

  黃佳慧瞭解的點點頭。「不奇怪,畢竟你已經訂婚了。」

  不敢相信,這女人剛剛才在幫她拉皮條,現在就替她訂婚了,乾脆代她生孩子好了!

  「卡!」方靜恩狠狠的大喊一聲,兩隻眸子在爆火花。「那是爸爸背著我和林伯伯訂下的婚事,只為了他要和林伯伯合夥到大陸開工廠,事先我根本不知情,媽咪也說那不算數,要不要和林品柏給婚還是由我自己決定,OK?」

  「那你的決定呢?」

  「絕不!」

  「那就好,」黃佳慧大大鬆了口氣,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老實說,那傢伙超討厭的!」

  「何止討厭,每次見到他,我都想一腳把他踢到火星上去移民!」方靜恩忿忿道。「上上個月我的生日派對時,他住在我家,居然半夜摸到我房裡來,說未婚夫妻應該來點『特別的禮物』,我說沒問題,馬上送給他了,然後他就爬回他房裡,再叫傭人送冰塊去給他……」

  「冰塊?幹嘛?」

  「敷他的『鳥蛋』啊!」

  黃佳慧怔了一下,驀而爆笑。「他忘了你是合氣道三段!」

  「不,那傢伙是根本沒腦筋!」方靜恩的聲調愈說愈平板。「清晨他竟然又跑來找我,要我『安撫』他的小弟弟,說是我欠他的。」

  「不……不可思議,那傢伙真不怕死嗎?」

  黃佳慧笑得更瘋狂,口水到處亂噴,方靜恩飛快地橫出手臂保護自己的咖啡牛奶,她又不是喝泡沫紅茶,不需要加泡沫。

  「他是打死不認輸!別以為他迷戀上我了,事實是,除了我,被他看上的女孩子都逃不過他的『神奇魔力』——他自己說的,他不希望戰無不勝的輝煌紀錄毀在我手裡,了了吧?」

  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好好好,那我們就來看看他不認輸到何種地步吧!」

  「我跟媽咪說過了,他休想再踏進我家大門半步!」

  黃佳慧恍然大悟的彈了一下響指。「難怪最近他沒事就跑來學校找你,原來是被你家列為拒絕往來戶了!」

  方靜恩咧嘴扯出半臉假笑。「儘管來吧,遲早有一天我會打斷他的鼻子!」

  「那正好,改造一下他那張小白臉,說不定會酷一點喔!」

  「酷?」方靜恩不以為然的撇一下嘴。「下輩子吧!」

  「說得也是,他那副痞子樣,就算來一場全面大翻修也酷不起來!」黃佳慧咬住吸管,視線斜過來。「那高秉岳呢?你真的也不喜歡他嗎?跟那痞子一比,他起碼可以打上兩百分喔,又是跟你一起長大的……」

  又來了!

  「你夠了沒?」方靜恩沒好氣的打斷她的廣告推銷詞。「我又沒說不喜歡他,相反的,我很喜歡他呀,可是光是喜歡不夠嘛,沒那種感覺就是沒那種感覺,也許就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太熟了!」

  「那種感覺?」黃佳慧茫然重複。「哪種感覺?」

  「心動的感覺!」方靜恩不假思索地說。「那種具有強烈震撼性,好像有人縛住了你的心、綁住了你的胸,讓你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那不叫心動,叫心臟病發作!」

  「你才精神分裂!」方靜恩啼笑皆非。

  「去買個七聲道立體音響吧,保證四面八方讓你震撼個夠本,還有回聲環繞效果呢!」黃佳慧一本正經的建議。「對了,聽說最近正在促銷,有附贈品喔!」

  「對,附贈五百抵用卷!」

  方靜恩笑罵著一巴掌拍過去,黃佳慧抱頭閃開,邊笑邊求饒。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啦,你要觸電的感覺,對不對?」

  很好,她總算明白了。

  「類似。」

  「那容易!」

  見黃佳慧又煞有其事地板起一副嚴肅得有點滑稽的表情,方靜恩不由半信半疑的瞇起了眼。

  「容易?」

  「聖誕節時叫高秉岳送你一支電擊棒當作禮物,二十萬伏特,保證電到你昏頭!如果還不夠的話,還有一種附帶催淚劑的,不但可以讓你觸電,還可以讓你感動得痛哭流涕哦!」

  看,多麼美好的人生、多麼快活的日子,即使是重複又重複的生活,只要能開心的笑出聲來,又有何不好?

  誰又會想到,這已經是她單純的少女生命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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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靜最好立刻住院做更詳盡的檢查。」

  住院?

  一句話惹得方靜恩母女倆一陣錯愕,茫然相對一眼,再望回那位與方家相識近二十年的邱大夫。

  「為什麼?」直接告訴她到底缺少哪種維他命不就行了!

  「我必須做更進一步的檢驗,以確認小靜所罹患的病症究竟是肌肉萎縮或是運動神經元萎縮。」

  「肌肉萎縮?」方媽媽不解的覆述。

  「運動神經元萎縮?」方靜恩疑惑的低喃。

  母女倆再度對視一下,異口同聲問:「那是什麼?」

  邱大夫遲疑一下。「我會盡快安排檢驗,快一點的話,明天就會有結果,待確認之後再詳細向你們解釋,我想這樣比較好。」

  把人家的心吊在半空中,哪裡好了?

  不過她們相信這位和方家三口都熟到不能再熟的邱大夫,他會如此建議,定然有他必要的理由。

  「好吧,住院就住院,可是,邱伯伯,能不能延到明天?」

  「依我的意見,愈快愈好,一分鐘都拖不得。」

  「好嘛,現在就現在!」

  待辦好住院手績,方靜恩也住進了單人病房之後,她就忙著打手機聯絡黃佳慧和高秉岳以延後生日慶祝會。

  不到十分鐘,黃佳慧就趕來了,再過三分鐘,高秉岳也出現了。

  毫無疑問的,濃眉大眼的高秉岳是個俊男,也是個帥哥,個性更是爽朗快活,總是笑口常開,猶如陽光般燦爛耀眼,人緣好到不行,不但是校園風雲榜上的常勝軍,屁股後面也永遠都跟著一大票老是尖叫得讓天使從天上摔下來的女孩子。

  直至上大學之後,他才逐漸收斂起活躍的性子轉趨穩重,但快活的本質依然不變,與他的「影子」恰好相反。

  每個人都有影子,高秉岳自然也有,不過他有兩個影子:一個是真正的影子,另一個是像影子似的人——一個沉默寡言得近乎陰沉的傢伙,原是高秉岳的高中同學,後來又一起考上T大、一起進碩士班。

  不知為何,他從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如影隨形的跟在高秉岳身後,不惹眼,又不愛說話,如果不是很用力的注意,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他,因為高秉岳太耀眼,他又太不醒目,所以方靜恩總在背地裡戲謔的說他是高秉岳的影子。

  既然是高秉岳的影子,這時候自然也緊跟在高秉岳身後,不過方靜恩兀自愉快的和高秉岳打招呼,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小靜,你是怎麼了,為什麼要住院?」

  「嗨,阿岳,你來得可真快,用飛的嗎?」

  從高秉岳第一次帶他回家一起K書,至今也有四年多了,她卻只記得他姓于,不但連他的樣子都沒仔細看清楚過——因為他老是「躲」在高大的高秉岳後面,不然就是低頭看書,她甚至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因為他不喜歡跟她說話。

  起初,基於禮貌,她還會主動開口跟他哈啦幾句,他卻總是不情不願的回她幾個單字,然後就掉頭走人。

  就算她再大方,一再面對這種待遇也會不爽。

  於是,討了幾次沒趣後,再碰面,她的目光就會像設定好的程式一樣自動跳過他,連招呼都懶得跟他打了。

  除非他主動跟她說話,不然她絕不會再跟他說話了!

  「小靜……」

  「啊,對了,禮物先送給你,明天再去好樂迪慶祝。」

  「該死,小靜,」見方靜恩老是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高秉岳似乎有點生氣了,「快告訴我,你究竟生什麼病,為什麼要住院?」口氣不悅,焦慮的目光卻不斷在方靜恩身上來回巡視。

  「放心啦,沒什麼大不了的,」方靜恩輕鬆的擺擺手。「不過是要檢查一下神經的問題而已,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你確定?」黃佳慧同樣擔憂。

  「我保證,  OK?」

  保證書剛遞交出去,房門上突然又傳來敲門聲,隨即自動打開,第三批出現的探訪者著實引起眾人一片驚愕,方靜恩最訝異。

  「你怎麼也來了?」她並沒有通知他呀!

  是她的「未婚夫」林品柏,一手捧著一大把玫瑰,另一手拎著個旅行袋。

  「你媽媽叫我先把換洗衣物拿來給你,她還要準備其他東西。」

  「Shit!」

  也許是方媽媽忙著整理,沒考慮太多,可是方靜恩實在受不了林品柏那副自以為是二十一世紀頂級大情聖的姿態,愈看愈想吐給他看,再看下去搞不好會並發胃癌,不到五分鐘她就決定快快打發他們離開——雖然對高秉岳有點過意不去。

  「我有點累了,想睡一下。」她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呵欠,作勢要躺下去。

  這麼一來,探病者也不好死賴著臉皮不走,只好告辭離去,除了走在最後的黃佳慧,她又被方靜恩叫回來了。

  「就知道你是故意的!」她咕噥著再把屁股放回原先的椅子上。

  「那個痞子,真是賽到不行!」方靜恩吐著舌頭承認。

  「同感,比高秉岳的影子更差勁。」黃佳慧頓了一頓。「說到高秉岳的影子,你覺不覺得那傢伙有點詭異?」

  「何止詭異,根本是危險嘛!」方靜恩嗤之以鼻的道,覺得她的評語實在太輕描淡寫了,應該再乘上一百倍才對。「每次一接近那傢伙,我就會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沒來由的升起一股戒心,好像他會對我不利,突然給我一槍什麼的,所以我都盡量避開他遠一點。」

  「真的?」黃佳慧的眉心間頓時多出幾道摺痕。「你沒有跟高秉岳提過嗎?」

  「早提過啦,可是阿岳不但不信,還反過來嘲笑我太多疑!」

  方靜恩無奈的兩手一攤。

  「他說那傢伙是軍人家庭出身,除了他和他媽媽,全家都是軍人,父親的管教又十分嚴厲,幾個孩子都是在斯巴達式教育下長大的,不准抽菸、不准喝酒、不准看電影、不准上KTV,好像除了呼吸以外,其他都不准許,也難怪那傢伙的個性比較閉俗,因此都交不到朋友,總是獨來獨往,阿岳同情他,才主動跟他交上朋友。」

  「怪胎!」黃佳慧喃喃道。「希望高秉岳不是引狼入室,那傢伙的詭異可不僅僅是閉俗而已啊!」

  方靜恩百分之兩千贊同。「的確。」

  「所以,你也不喜歡他?」黃佳慧神態認真地問。

  「也不是不喜歡啦,他又沒有真的惹到我哪裡,只是……」

  方靜恩的腦袋也歪了,她仔細思索片刻。

  「唔,我想我是不欣賞他那種人吧,阿岳說他不用當兵,不是身體上有什麼毛病,而是靠關係,我啊,最討厭那種愛耍特權的人了!」頓了一下,她反問:「幹嘛,你討厭他?」

  「這個嘛……」黃佳慧聳聳肩。「再想想,也許不是討厭他,而是不喜歡他那種好像專門在背後使壞點子害人的奸臣樣。」

  「奸臣?」方靜恩哈哈大笑。「鰲拜級的?這是趙高?」

  黃佳慧也笑了。「還有,他老是跟著高秉岳,還跟得那麼緊,有時候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同志呢!」

  方靜恩笑得更大聲。「別說笑了,他怎麼可能會是……會是……」

  話,猝然中斷,兩人的笑容也同時僵住,面面相覷。

  不會吧?

  幾秒後,兩人又不約而同甩甩頭,硬甩掉那種可笑的猜測。

  不會,不可能!

  然後,黃佳慧若無其事的又說:「總之,你最好再警告高秉岳一下,不然哪天被惡搞,他還傻乎乎的不知道誰是兇手!」

  「好啦、好啦,我會再跟阿岳多提幾次,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他聽得進去,阿岳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這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希望他不會真的因為這點而吃到苦頭。」說著,方靜恩瞄一眼手錶。「奇怪,媽咪怎麼還沒回來?」

  「方媽媽回家去幫你拿換洗衣物?」

  「對啊,早該回來了說。」

  「也許碰上塞車什麼的吧!」黃佳慧瞥一下房門。「正好,趁方媽媽還沒回來,再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方媽媽……」雖然沒有旁人,黃佳慧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還沒跟你提你爸爸在大陸包二奶的事嗎?」

  方靜恩咧咧嘴。「一個字也沒。」

  「方媽媽不知道你已經知道了?」

  「完全不知。」

  「她不可能打算隱瞞你一輩子吧?」

  「不可能。」方靜恩搖頭。「不過媽咪很難對我開口倒是真的,畢竟這跟她的自尊也有關係。」

  「自尊?無聊!那方媽媽究竟打算拖到什麼時候?」

  「我猜她是想等到我大學畢業之後再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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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靜恩猜錯了,當天晚上,方媽媽就跟她提起這件事了。

  「兩個月前,我跟你爸爸簽字離婚了!」

  「誒?」  Gee,幹嘛說得這麼突然?至少先通知她一聲嘛!

  方靜恩錯愕的瞪圓了眼,盯住方媽媽說不出話來,後者雖面無表情,但臉皮緊繃,隱約可看出她的緊張與擔憂。

  「你爸爸他……」方媽媽吸了口氣。「不會再回台灣了,因為……」

  「他在大陸包二奶,那位二奶又大了肚子,聽說是個男孩子,」很快就回過神來的方靜恩流利的接下去。「我想爸爸畢竟還是想要個兒子吧!」她只是意外媽咪會突然決定說出來,並不是被這件事嚇到了。

  「你……你怎會……怎會……」方媽媽的眼睛瞪得比女兒還大,她才是真正被嚇到的人。

  方靜恩得意的擠擠眼。「林品柏告訴我的——他聽他爸爸說的,當爸爸回台灣的次數愈來愈少,我就猜到他早晚會決定要定居在大陸;後來聽說他包的二奶大了肚子,我又猜到他會向媽媽提出離婚;半年前爸爸之所以會回來,也不是為了探望我們,而是因為他跟林伯伯拆伙,又增設兩家分廠,才特地回來籌措資金買下林伯伯的股份,我們現在住的房子……」

  她不在意的聳一下肩。「已經被爸爸拿去抵押貸款了對不對?」

  方媽媽吃驚得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直至方靜恩說完後又過了起碼五分鐘,她才扶著額頭,不可思議的呢喃。

  「天哪,你竟然都知道了!」抬眸,她忐忑的瞅著女兒。「你很生氣嗎?」

  方靜恩滑稽的咧一下嘴。「剛開始是很生氣,不過慢慢的也就釋然了,又不是只有爸爸一個人幹這種事,反正變心的人硬挽回他也無意義,既然他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了!」

  是她夠豁達、夠大方,才能夠獨自想通這件事,不過這並不表示她可以原諒方爸爸的背叛,起碼為了方媽媽,方爸爸也該得到一些懲罰。

  所以她決定不要爸爸了,這就是她給方爸爸的懲罰!

  「你爸爸不是不要你,真的!」方媽媽忙道。「雖然離婚時他只給了我兩百萬應付生活,但他承諾手頭寬裕一點後,會第一優先把房子的貸款還清——那是在你名下的財產,還會替你設立一筆信託基金,好讓你能夠安心出國留學,另外,他也會再給我……」

  離婚簽字時沒給,以後還會給嗎?

  「你還相信爸爸的承諾?」

  「……至少他從沒欺騙過我,包二奶的事也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但他已違背了結婚時的承諾,這還不算欺騙嗎?

  「兩個月前爸爸特地回來跟媽媽辦理離婚手續,卻沒來看我一眼,」方靜恩淡漠地說。「他真的還在意我嗎?」

  方媽媽窒了窒。「他……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方靜恩搖搖頭,坦然的笑一笑。「算了,我說過我已經不在意了,媽咪就不必替爸爸解釋了。我擔心的倒是媽咪你會不會很傷心?」

  方媽媽輕輕落下眸子,但很快又抬起來,堅毅的面對女兒。

  「跟你一樣,起初我也很生氣、很難過,但如同你所說的,硬要變心的男人留在身邊又有何意義?」嫻靜溫柔的她,出人意料之外的堅強。「何況我還有你,我並不是失去了一切!」

  「對!」方靜恩寬慰又開心的抱住方媽媽。「媽咪,你並沒有失去一切,因為你還有我;而我也沒有失去一切,因為我還有媽咪你;雖然失去了爸爸,但我們的世界絕不會因此而崩潰!」

  「是的,小靜,我們母女倆還擁有彼此,對我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放心,媽咪,我不一定要出國留學,」爸爸已經離棄她們了,她怎能再離開媽咪。「等我大學畢業,我就可以去找工作來養你了!」

  「不用,我打算回到室內設計的本行。」方媽媽輕輕吐露出她慎重考慮過後的決定。「當初結婚時,由於你爸爸希望一回到家裡就能夠見到我,並隨時都可以專心傾聽他的煩惱,我才放棄剛起步的事業,現在,我想我可以重拾設計簿了!」

  「沒問題,媽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挺你!」

  見女兒如此支持她,方媽媽不由綻開心滿意足的溫柔笑靨。

  之所以能夠在丈夫離棄她之後堅強的站起來,全是因為還有女兒在她身邊,女兒是她心靈上的支柱,也是她不能不堅強起來的理由,於是她告訴自己,即使失去了男主人,她們母女倆還是能夠築建起她們的世界。

  翌日,她們母女的世界就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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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神經元疾病,俗稱漸凍人症,一般可分為四型,其中最常見的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症狀為從四肢開始萎縮無力以致癱瘓,逐漸向全身蔓延,最後患者會因吞嚥的肌肉萎縮無力而呼吸衰竭致死。

  在這中間過程當中,由於患者的感覺神經並沒有受到侵犯,因此患者的心智狀態是正常的,想想一個人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滴逐漸無法動彈,最後甚至無法自行呼吸,內心的痛苦與恐懼可想而知。

  「……這種病症目前尚無有效治療方法或藥物,平均發病後的存活壽命在三到五年之間……」

  聽邱大夫解釋到這裡,方媽媽便再也承受不住的昏厥過去了,邱大夫急忙喚來護士,兩人合力把方媽媽扶到沙發上;而方靜恩卻始終一動也不動的呆在病床上,腦子裡還在忙著處理適才接收到的資料。

  漸凍人症?

  她患了那什麼見鬼的漸凍人症?

  然後……然後這種病症是無藥可醫的,所以……所以她只剩下短短三到五年的生命,而且她這三到五年的生命還得活得既痛苦又恐懼,比墜落地獄中更可怕?

  開什麼玩笑,她才十八歲,屬於她的時代才剛開始,這樣就game  over了?

  可是……可是……邱伯伯不可能拿這種事來惡整她吧?換句話說,他說的是事實,她已被宣判死刑,那種死得拖拖拉拉、藕斷絲連、欲去還留的死刑……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而不是路人ABCD?

  為什麼她罹患的會是這種無藥可治的絕症,而不是維他命缺乏症?

  該死的為什麼?

  自然,這種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但除了努力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生命才剛起步,命運卻已經擅自為她決定了終點,她又該如何想?

  很高興可以提前上天堂遊樂園了?

  當方媽媽醒轉過來時,方靜恩還在那邊思考她究竟該做何反應,而邱大夫,趕在方媽媽的腦袋尚未完全清醒而繼續崩潰下去之前,他把護士趕離開病房,然後拉了張椅子坐下來,神情嚴肅的對她們母女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是看著小靜長大的……」

  方媽媽茫然的看著他,而方靜恩好像根本沒聽進去。

  「她幾乎等於是我的女兒,一看見她就會讓我想到我那個因車禍去世的女兒,她倆是同一年出世的……」

  那又如何?就算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就有辦法救她了嗎?

  「所以我願意冒險告訴你們一條路,雖然這條路的希望也十分渺茫,但總比完全沒希望好……」

  希望?還有希望?

  方媽媽眸中的茫然瞬間散去,她開始認真傾聽。

  「國外曾有少數個案,在診斷為漸凍人症後治療恢復的特例,換句話說,倘若小靜的運氣夠好,還是有些微的可能性能夠治癒。但目前最有希望的治療方法仍在動物實驗當中,沒有人敢光明正大的用在人體身上……」

  「但是你知道哪裡有人敢?」方媽媽衝口而出,瞳眸中爆閃出希望的光芒。

  邱大夫點點頭。「在瑞士的一家私人研究所,只要小靜自願加入他們的臨床實驗,他們不會拒絕。但前提是,這件事是秘密,你們絕不能洩漏出去;另外,所有費用你們必須自備,包括住院費、醫療費、看護費等等,住院之前就得先繳交三千五百萬的保證金,倘若尚未痊癒,每過一年就得再追加費用,最重要的是……」

  他來回看她們母女一眼。「你們必須確實瞭解到,這只是一點點幾近於無的渺茫希望,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可能,你們花費了無數金錢,結果小靜仍逃不過原定的命運……」

  「即使可能性再渺小,我也不想放棄任何希望!」方媽媽語氣堅決地道。

  「好,那我現在就去幫你們聯絡。」

  彷彿早就預料到方媽媽的回答,邱大夫即刻離去,方媽媽也隨之起身,用力握一下方靜恩的手,傳達她會不計任何代價治癒女兒的心情。

  「我去聯絡你爸爸。」

  不待方靜恩反應過來,方媽媽也匆匆離去了,病房內只剩下方靜恩傻在那裡發楞。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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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噩運終究是噩運,想要平安度過並不是那麼容易。

  當方媽媽急著聯絡方爸爸時,才發現她根本無法找到方爸爸,根據律師透露,方爸爸擔心老婆好應付,女兒不好應付,為免女兒跑到大陸去跟他鬧,決定在兒子平安生下來之前,他不但拒絕和她們母女聯絡,還會躲起來不讓女兒找到。

  因此,方媽媽期待從方爸爸那裡得到三千五百萬保證金的希望頓時宣告幻滅,她只好到處向人家低頭告貸,但已失去企業家夫人名銜的她哪裡借得到多少錢,大部分連見都不願意見她,有也只肯借出十、二十萬,再多就沒了。

  即使再加上她變賣所有珠寶首飾所得的兩百多萬、方爸爸給她的兩百萬,以及賣掉豪宅的錢,所得也不過六、七百萬,離三千五百萬還遠得很呢!

  黃佳慧瘋了似的想幫忙,可是……

  「我家破產之後,連我們住的房子都是租來的,以前那些朋友也不跟我們家來往了,一提到借錢,他們就……」

  「我明白、我明白,」方靜恩溫聲安慰急得快哭了的好友。「當我們不缺錢的時候,想跟人家借多少都沒問題,但當我們真正需要錢的時候,反而一毛錢都借不到,這就是現實啊!」

  「那……那……高秉岳……」

  「沒用的,高家的房子雖然是自己的,但還有七成貸款尚未清償,就算賣了也值不了多少錢啊!」

  唯一有能力拿出這筆錢的只有方靜恩的「未婚夫」林品柏,但自從方爸爸和林伯伯大吵一架拆伙之後,林家早就和方家斷絕往來,而林品柏之所以會繼續來找方靜恩,只不過是不想認輸,打算先把上她,之後再甩了她,一旦得知方靜恩罹患絕症,還想借錢,林品柏立刻畫清界線,翻臉不認人。

  就達邱大夫雖有意幫忙,偏偏他兒子炒股票虧了不少錢,連他自己也在為金錢傷腦筋呢!

  「那還有誰……」

  「沒有了!」

  黃佳慧終於忍不住哭出來。「那怎麼辦嘛?」

  方靜恩自嘲的一笑。「認命啊,不然還能怎麼辦?」

  「可是……可是……」

  「其實這樣也好啦,就算真借到了三千五百萬,倘若還是治不好——這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那三千五百萬不就白費了,還要害大家背了一屁股債,不知道何時才能還清,實在不值得呀!」

  「只要有一絲絲希望就值得!」黃佳慧灑著滿臉淚水怒吼。

  方靜恩想說什麼,但馬上就放棄了。

  她能說什麼?連她自己的心態都尚未調整過來,她又能說什麼?

  表面上的鎮定無非是為了安撫方媽媽,其實她比誰都惶恐、比誰都害怕、比誰都憤怒,這件徹底顛覆了她的生命的噩運,眼看就要打敗她了,她卻完全無計可施、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命運被牽引入黑暗深淵之中。

  她到底該怎麼辦?

  在確知一切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之後,她就不停的這麼問自己。這件事不是她的錯,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只能怪上天的捉弄。但是……

  她真的很不甘心啊!

  然而,儘管她再不甘心也無可奈何,直到休學和出國手續都辦好,瑞士研究所方面也已談妥,方媽媽也只籌到了七百萬,眼看連那一絲絲幾近於無的希望都抓不住,方媽媽急得快崩潰了,就在這時……

  「伯母,兩千八百萬,給你!」

  方媽媽震驚的瞪住手中的銀行本票,難以置信,以為在作夢,方靜恩與黃佳慧更是失聲尖叫。

  「你你你……你哪裡來的兩千八百萬?」

  「跟高利貸借的。」高秉岳爽快地回道。

  「高利貸?」方靜恩駭異的驚叫。「但高利貸的利息很可怕呀,你怎麼可能還得起?不,你連利息都應付不了啊!」

  高秉岳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笑容一如以往般燦爛。

  「只要命還在,什麼事都可以應付過去的!」

  「可是……」

  方靜恩還想再說,但高秉岳不再理會她,逕自催促方媽媽。

  「伯母,可以出發了,不管是什麼病,愈早醫治,痊癒的希望愈大不是嗎?」

  方媽媽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支票,毅然點頭。「好,但我發誓,這筆錢再加利息,我一定會全數還給你的!」借錢可以還,命沒了就再也挽回不了,何況這條命還是她女兒的,她也顧不了其他問題了。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無論方靜恩再如何反對也無效,只好任由方媽媽決定一切。

  三天後,她們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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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機場,出境大廳前,面對來送機的好友,方靜恩壓抑許久的傷感終於忍不住爆開來。

  「佳慧,我……我會好想你……」與黃佳慧相互擁抱,她哽咽了。

  「想念是好事,這麼一來,你才會……」黃佳慧也紅著一雙眼眶推開方靜恩,緊緊盯住她的眸子,深刻的目光中傳達著無盡鼓勵和期盼。「盡快回來!」

  她還回得來嗎?

  方靜恩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點頭。「我一定會回來!」

  黃佳慧噙著淚水擠出笑容。「我等你!」

  「好!」橫手背拭去淚水,然後,方靜恩回身面對高秉岳。「阿岳,那筆錢我和媽咪一定會設法還你。」

  「我從來沒想過要你還這筆錢。」

  「阿岳!」呢喃著,她的眼眶不禁又濕了,情不自禁主動貼向他胸前。

  「不要哭……」高秉岳柔聲安撫她,雙臂緊緊的圈住她的嬌軀,唇瓣覆在她耳際,深情低語。「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抽噎著落下淚水。

  她知道,也相信他這份感情絕不虛假,能夠無條件的為她付出這麼多的,除了親人之外,也只有深愛她的男人。只是……

  倘若她再也回不來了,又該如何回報他這份深情呢?

  「小靜,到時間上機了!」

  好半晌後,方媽媽的催促聲自身後傳來,方靜恩才深呼吸幾下,毅然離開高秉岳的懷抱,硬生生將目光移向那位專程開車送她們來機場的人——高秉岳的影子,不再看那兩個會令她依戀不捨的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她會離不開的。

  「謝謝你送我們來機場。」

  話落,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不經意瞥見那個高秉岳的影子唇畔浮現一絲詭異的笑,彷彿在暗自高興某件不為人所知的陰謀終於得逞,使她心頭驀然升起一股隱隱的不安。

  他笑什麼?

  但沒時間再讓她多做思考,方媽媽又推推她,於是她猛然轉身跟隨方媽媽進入出境大廳,直到上機前,她都不敢回頭,害怕自己一回頭就會捨不得離開。

  「小靜,我們會回來的。」

  「……我知道,我只是到現在還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怎會變成這樣呢?」

  「我瞭解,就連我也依然還有點困惑,前後不過一個月……實在太快了!」

  「一個月?不,只有一天而已!」

  是的,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天而已,她的世界就整個翻轉過來了。

  家沒了,她也不再是原來的她,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生命,在沒有希望中尋求奇跡。但是……

  在地球遙遠的另一端,她真找得到她的奇跡嗎?

 

 

----------第二章    ---------------------

 一年八個月後——

  桃園機場,一位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的少女腳步輕快的踏進入境大廳裡,清澈明亮的眸子微微一轉,不到三秒鐘就發現她的目標,旋即拉開高分貝嗓門尖叫著衝過去,像東京的新幹線。

  「小慧!」

  而對方也幾乎是在同一刻裡發現她,同樣扯著女高音尖叫著撲過來,像幽靈式噴射機。

  「小靜!」

  兩人尖叫著一把抱住彼此,像瘋子似的又哭又笑、又叫又跳,還轉圈圈。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畢竟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孩,在歷經一連串的注射式移植,熬過持續不斷的化學治療和復健治療,又吞下幾乎可以開家藥房的各種藥物,方靜恩終於奇跡似的自漸凍人症的肆虐下逃過一劫。

  研究所的主治醫生告訴她,她是研究所成功的第一項病例,有極大可能是因為她幾乎剛發病就開始治療了;其他人都是發病一段時間後才開始治療,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機制。無論如何,她的痊癒帶給其他病患莫大的鼓舞,這是病患最需要的。

  然後,她遵守諾言回來了。

  「我好想你!」她抹著淚水哽咽道,兩手根本放不開黃佳慧。

  「我也是,昨天晚上我都睡不著呢!」黃佳慧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也是,我差點半夜打電話去給你呢!」

  靜默兩秒,兩人相對失笑。

  「回去再說吧!」

  於是兩人先到律師那兒拿房子的鑰匙,再上超市採購日用品和打掃用具,然後才回到內湖的家。

  「房子是你繼父幫你買回來的?」黃佳慧好奇地問。

  「嗯,洛朗,就是我繼父,他知道我要回台灣唸書,想說我習慣住這裡了,就把房子買回來送給我做生日禮物。」

  「好大方,這棟房子起碼三、四千萬耶!」

  「五千萬,不過他送給我媽咪的結婚禮物才叫闊氣,一座上萬坪的葡萄園!」

  兩人捲起衣袖一起整理方靜恩的臥室和書房、客廳,其他用不著的房間照樣保持關閉狀態,最後再整理廚房,一邊聊起她在歐洲的生活。

  「嘖嘖,你繼父一定是個超級有錢人。」

  「應該是,不過外表一點都看不出來,起初媽咪和我都以為他只是個大學教授或學者之類的呢!」方靜恩笑道。「他不但非常寵愛媽咪,也很疼我,還說將來要把一切都留給我,因為他不能生育,所以我是他唯一的孩子。」

  「你的運氣真是超好呢!」黃佳慧讚歎。

  「我也這麼覺得,絕症竟然奇跡似的痊癒了,順便又讓媽咪尋到了更美好的第二春。」清理好冰箱後,方靜恩到洗滌台前洗杯子。「剛開始我還擔心媽咪忘不了爸爸,但媽咪說,在她得知爸爸包二奶之後,她對爸爸的感情就逐漸淡然了,當她為了籌措醫療費而找不到爸爸時,她也對爸爸徹底死心了!」

  「那他們為什麼沒有陪你回來?」

  「兩個月前他們結婚時並沒有去度蜜月,既然我要回台灣,乾脆叫他們去補度蜜月羅!」

  「去哪裡?」

  「不是去哪裡,而是到處都去,他們搭遊艇環遊世界!」

  「環遊世界?」黃佳慧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卯死了!卯死了!」

  「我想媽咪的後半生應該會比前半生幸福。」方靜恩嘴角掛著一抹真誠祝福的微笑。

  一個能為亡妻守二十五年獨身,六十歲才又續絃的男人,肯定比那種中途變心的男人更能為女人帶來幸福,雖然繼父年長媽咪十六歲,但也因此,繼父更是寵愛媽咪,這麼一來,她就可以放心把媽咪全權轉交給繼父去傷腦筋了。

  前半生,媽咪都守在家裡等待爸爸;後半生,媽咪終於可以走出家門,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有多麼廣闊了。

  「話說回來,倘若這回你們去不成瑞士,不要說方媽媽,連你都……」

  笑容斂去,方靜恩橫眸飛快地掃黃佳慧一眼,「我知道,所以……」把洗好的杯子拿到早餐檯,倒入她們買回來的果汁,再和黃佳慧面對面坐下。「我才沒通知阿岳說我要回來,因為我希望能夠先聽取你的意見。」

  「嗯哼,當你說要特別挑高秉岳放假的時候回來,卻又不要我通知他時,我就猜到了。」黃佳慧端起杯子喝一口果汁,放下。「不過說到高秉岳,他也真奇怪,你一出國,上學期結束他就辦退修碩士學位,半年後去當兵,算他倒楣被派到金門去,他是哪裡想不開了?」

  「也許是擔心我,念不下書吧!」

  「唔……或許吧,幸好現在兵役期也縮短了,只有一年六個月,也就是說,再半年他就退伍了,一退伍就得到解脫,想幹什麼都沒顧慮,也好啦!」黃佳慧撫撫手。「好,到底有什麼問題,你說吧!」

  方靜恩並沒有立刻開口,捧著杯子好半晌沒動,只顧凝視著黃澄澄的液體。

  「記得我曾說過,阿岳和我太熟了,熟得激不起半絲熱情來,不過這回因為我的病,我真的被他感動了,當我要出發到瑞士時,在機場時我就決定如果能夠回來的話,我一定要回報他的深情,可是……」

  她抬眸望住黃佳慧,滿眼困惑。「我要回台灣之前把這些想法告訴媽咪,媽咪卻極力反對,我不懂,當初媽咪不是也很贊成我和阿岳在一起,現在我被他感動了,媽咪卻反而不贊成,到底是為什麼?」

  黃佳慧皺眉,腦袋微傾,雙眼眨了眨。「你被他感動了?」

  「對。」

  「但你觸電了沒有?」

  「沒有,可是我真的好感動,真的!」方靜恩反駁似的抗辯。「如果不是他,我的生命最多再兩、三年就結束了,而媽咪也不會得到現在的幸福,一想到這,我就感動得想哭,胸腔漲滿莫名的感情……」

  「但是你沒有觸電!」黃佳慧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辯解。

  方靜恩張著嘴,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她才喃喃道:「可是我以為……以為……愛情有很多種,並不只有觸電般的愛,難道我這種感情不是嗎?」

  「當你這麼問自己的時候,就表示你自己也在懷疑,既然如此,請再加我一票,我也反對。」黃佳慧伸臂越過檯面握住方靜恩的手。「小靜,你一定要仔細想清楚,回報恩情絕不能用虛偽的愛來回報,不然到頭來你們雙方都會很痛苦,這麼一來,你就不是在回報他,而是在害他了!」

  「這點我當然知道,恩情不能用愛情來回報,我清楚得很,我只是……」方靜恩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呃,總之,現在我懂了,我必須先弄清楚自己這份感情究竟是不是愛,不能我以為是就是。如果真的不是,我就不能勉強和他在一起。」

  「很好,你總算開竅了!」

  「不過這也不太容易呢,我又沒有經驗,天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麼感覺?」

  「我也不知道,不過……」黃佳慧咕噥。「你不是說要觸電的感覺嗎?」

  方靜恩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哈哈,那是我看電影、看小說看來的想法啦,想說如果是我,我才不喜歡那種溫溫吞吞、要死不活的愛情,我想要的是那種轟轟烈烈,彷彿火山爆發般的激情!」

  「的確,火山確實比較符合你的個性,好,那我們就到夏威夷去吧,」黃佳慧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那裡火山最多,包你爆發個痛快!」

  「少白目了!」方靜恩笑罵著起身。「好了,我們走吧!」

  「走到哪裡?」

  「去給阿岳一個驚喜呀!」

  結果真正被驚嚇到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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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應早餐的店多半在十、十一點就收攤了,因此最遲中午鐵門就拉下來了,之後,高家的人就會從二樓出入,客人也要直接上二樓找人。

  「咦?鐵門沒關耶!」她們不會剛好碰上闖空門的吧?

  「因為高媽媽常掉鑰匙,」方靜恩笑著自行扭門把推開木門進去,因為她想給高秉岳驚喜,自然不能按電鈴。「換了四、五次門鎖之後,高媽媽就決定出門不帶鑰匙了,反正家裡都有人在,不怕有人闖空門。」

  「今天是星期六,他們會在家嗎?」

  「這時候高伯伯應該還在睡午覺,高媽媽去買菜,阿玲沒有約會就會待在家裡,阿岳吃過晚飯後才會出門。」

  「有人在睡覺?那我們最好小聲一點。」

  於是,她們壓低了聲音,躡手躡腳的往裡走,不到二十坪的屋子隔成三房,想像得出空間有多侷促,一進大門轉個身就可以看到後陽台了。

  方靜恩指指其中一扇房門,示意那就是高秉岳的房間,然後兩人抱著惡作劇的興奮摸到房門前,房門並沒有關緊,露出一條約兩指寬的縫隙,高秉岳與高秉玲的對話清清楚楚的傳出來。

  「大哥,小靜什麼時候回台灣?」

  「不知道,不過應該快了!」

  「在你退伍前嗎?」

  「八成是。」

  原來他們都在家,正好,一箭雙鵰!

  兩人暗笑,正準備用力推門進去大叫一聲,好嚇他們一個半死,誰知高秉玲下一句話傳出來,瞬間便點住了她們的穴道,讓她們從頭石化到腳。

  「我說大哥你也真厲害,居然能騙得小靜一點都不起疑,她也不笨說!」

  騙?

  方靜恩與黃佳慧兩人各一隻手停在門上,疑惑的對看一眼。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參加戲劇社?更何況我們從小玩到大,她的脾氣我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想騙她根本不難,輕而易舉。」

  「那她回來後,你們的事應該沒問題了吧?」

  「從她給我的信來看,應該是成功了!」

  「太好了,小靜現在又是有錢人了,等大哥你和她結婚後,別忘了我也幫你出了不少主意,有好處千萬別漏掉我喲!」

  「是是是,誰敢忘了你,雖然你也沒幫多少忙。」

  「少跩了,沒有那筆錢,大哥你也拐不到小靜!」

  「喂,高秉玲,請別說得那麼難聽行不行?什麼拐不拐的,我是正大光明追上她的好不好?」

  「聽你在說,那筆錢明明是那個笨蛋拿出來的,你卻騙小靜說是你跟高利貸借來的,不然她的態度才不會改變,這不叫拐叫什麼?啊啊,我知道了,應該叫惡意詐欺!」

  那筆錢?

  哪筆錢?

  那個笨蛋?

  哪個笨蛋?

  誰詐欺誰?

  「你閉嘴,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給我說出去……」

  「好啦、好啦,別忘了我的好處就行了啦!不過說真的,我真的很好奇那個笨蛋究竟是如何籌出那筆錢來的,兩千八百萬根本是天文數字,他家也不是有錢人不是嗎?」

  兩千八百萬,難道……

  是那筆錢?

  「廢話,像我們這種平常人,哪裡湊得出那麼一大筆錢來,他又只是個學生,銀行不可能貸給他那麼多信用貸款,連高利貸都不敢借給他!」

  「那他到底是如何籌措出來的?」

  「……他把自己賣掉了!」

  「耶?」

  賣掉自己?!

  方靜恩與黃佳慧又驚又駭的猛然收回扶在門上的手,反摀住自己的嘴。

  「貸不到也借不到,又不能去搶,他只有出賣自己了!」

  「我不懂。」

  「笨蛋,男公關你沒聽過嗎?」

  男公關?

  方靜恩和黃佳慧又不約而同伸出另一隻手去摀住對方的嘴。

  「當然聽過,可是……如果是大哥還說得過去,但他那塊料,人老士,個性又陰沉,根本沒那種本錢,誰願意用兩千八百萬買他?我看十萬都有問題!」

  「所以啦,我陪著他跑遍了整個大台北地區,根本沒一家男公關夜店願意讓他用自己抵押預借兩千八百萬的,最後,當我們正準備南下到台中去試試看時,有位男公關建議我們到一家私人俱樂部去問問看……」

  「你們去了?」

  「去啦,令人意外的是,那家俱樂部的老闆竟然是女的,更教人驚訝的是,那位女老闆竟然只隨便看他兩眼就同意借給他兩千八百萬,條件是,他必須簽下一紙無限期的合約,換句話說,他要用自己的一輩子去換取那兩千八百萬。」

  一……一輩子?

  方靜恩扯開黃佳慧的手,好不容易才嚥下卡在喉嚨的唾沫。

  「他簽了?」

  「簽啦,不然哪裡來兩千八百萬給小靜!」

  「難以置信,他竟然簽了!」

  「至於一年後追加的兩千萬醫療費,我就不知道他是如何拿出來的。」

  「那四個月前,小靜匯來六千萬給你,你拿去給他還債了嗎?」

  「我幹嘛還給他?他簽的是無限期的工作契約,並不是還錢就可以解約的,更何況他現在是那家俱樂部的頭牌男公關,俱樂部老闆也不可能放他走,就算把錢還給他也沒用,倒不如讓我來活用更有價值。」

  「真詐!」

  「謝謝誇獎。」

  「那他為什麼不自己給小靜?」

  「因為我告訴他,倘若小靜知道那是他出賣自己的錢,一定不肯收下。就算他騙小靜是借來的,早晚小靜還是會知道事實,屆時她一定會很尷尬、很為難、很困擾,如果他真為小靜著想,最好從此消失,不要再出現在小靜面前。」

  「可是那時候大家都以為小靜活不久了。」

  「但還是有一絲絲希望。」

  「而你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小靜改變對你的態度。」

  「不會把握機會的人永遠成功不了!」

  「卑鄙!」

  「想在商場上得到勝利,卑鄙是第一要訣。」

  「齷齪!」

  「只要抓到好處,你管他齷不齷齪。」

  「分我兩千萬!」

  「貪心的女人,等你結婚時再給你!」

  「最好別忘了。」

  「你也最好閉緊你的嘴巴。」

  「放心,為了那兩千萬,我一定會用線縫緊自己的嘴。不過,小靜不知道那兩千八百萬要真是借高利貸來的,一年利息就不止兩千八百萬,然後不用兩個月,我們全家就會被砍光了嗎?」

  「千金大小姐怎會知道那種事,自然是我說什麼她信什麼。」

  「說得也是,不然她也不敢收下那兩千八百萬。」

  「所以我才騙她說利息是一年一百四十萬,剛好是我們家勉強能應付過去的邊緣。」

  「話又說回來,那個笨蛋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哼哼,因為他是世上最悶騷的笨蛋!」

  「悶騷?」

  「他呀,也不知道單戀小靜多久了,卻一直不敢讓小靜知道,也不打算讓她知道。」

  單戀她?

  方靜恩驚愕得兩眼差點爆出來,黃佳慧同等訝異的指住她的鼻子。

  「為什麼不敢讓小靜知道?」

  「因為我警告過他,小靜是我先喜歡上的女孩子,如果他是我的朋友,就不應該對小靜懷有非份之心。而且,他以為小諍討厭他。」

  「是喔,大哥,那是你故意讓他那麼認為的吧?」

  「當然。」

  「哈,我就知道是你,除非真被惹翻了,不然小靜才不會討厭人,最多沒什麼好感罷了!」

  「其實我本來是想讓小靜討厭他的,所以騙小靜說他不用當兵是靠關係……」

  「不是嗎?」

  「他國中時感染急性肺炎,痊癒後仍有輕度以上肺功能障礙,不然他本來是打算報考軍校的。」

  「難怪,他們全家都是軍人嘛!」

  全家都是軍人?

  不會是……那個笨蛋吧?

  方靜恩與黃佳慧面面相覷,驚疑地大眼瞪小眼。

  「所以啊,他那個死硬派的老芋仔爸爸一聽說他念不成軍校還跑去做男公關,二話不說就和他斷絕父子關係,軍人家庭的臉面全被他丟光了嘛!」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讓小靜討厭他,別人就不需要?」

  「因為他隨時都跟著我,要是小靜不小心喜歡上他怎麼辦?我可不想意外凸這種捶!」

  「他跟著你?超好笑,大哥,明明是你纏著他的說!因為他成績好到不行,而你的功課爛到斃,為了能順利考上T大,你才硬纏著他陪你一起K書;考上T大後又擔心要重修被死當,所以你繼續纏著他;他雙主修,你卻連畢業考都要他幫忙才勉強pass,所以他退修,你也只好跟著退修,沒有他,你的考試根本過不了……」

  「少扯,後來是他纏著我的!」

  「也對,好像是從你們大學畢業後開始的吧,我猜他是在那時候發現自己喜歡小靜,所以反過來老是跟著你,因為只有跟在你身邊,見到小靜的機會最多。」

  「沒錯,就是那時候他開始主動跟著我,之後我又發現他老是偷看小靜,當下就明白他喜歡上小靜了,於是我馬上就警告他說不可以奪人所愛,然後努力讓他瞭解小靜有多麼討厭他,暗示他千萬別去造成小靜的困擾……」

  「他相信了,即使如此,他只要能常常看見小靜就滿足了,所以繼續跟著大哥你,跟到小靜都在背後嘲笑說他是你的影子……」

  影子?

  是他!真的是他!

  震驚也不足以形容方靜恩此刻的駭異於萬一,她根本是全然的傻住了;而黃佳慧則張著嘴巴開開闔闔,好像要說什麼,但話卻卡在喉嚨說不出口。

  「他只是一個愚蠢的笨蛋!」

  「大哥,那你呢?你是真的喜歡小靜嗎?」

  「那當然,在我自己都尚未察覺到時,我就愛上小靜了,不然我也不會在小靜失去富家千金小姐的身份之後!還想盡辦法要奪得她的芳心。」

  「但是你更愛你自己。」

  「沒辦法,我是男人啊!」

  「自私的男人!」

  「男人沒有不自私的。」

  「那個笨蛋就不自私。」

  「他不是男人,他是笨蛋!」

  「既然他那麼笨,那大哥你……」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沒錯,我並沒有告訴他小靜已經痊癒了,所以再等四個月之後,我就可以再跟他要兩千萬,既然他之前籌得出來,這回應該也沒問題。」

  再要兩千萬?

  這人是強盜嗎?

  方靜恩與黃佳慧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完美的O型。

  「但如果小靜遲早會和你結婚,她繼父的財產就夠你花的了,你還要這些小錢幹嘛?」

  「我是考慮到也許小靜並不是真的愛上我,而只是一時被我感動,這麼一來,她會不會和我結婚還是個未定之數。現在我只是未雨綢繆,免得兩頭落空,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嘖,大哥你可真厲害,樣樣都考慮到了耶!」

  「我辛苦了這麼久,總不能最後只抱到一顆鴨蛋吧?」

  「可是,倘若小靜回來後被她發現事實了呢?畢竟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連爸媽都不知情,小靜隨便跟他們聊上幾句就可能穿幫了,然後小靜一定會來追問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屆時你怎麼辦?」

  「所以我才藉口爸媽會尷尬,事先要小靜千萬別在爸媽面前提起那筆錢的事,就算她不小心提到,爸媽也會否認到底。」

  「即使如此,萬一呢?」

  「我得不到的,那傢伙也別想得到!」

  「我懂了,他本來是被你利用的,如果反過來奪去你得不到的,那樣就好像是你自己引狼入室,你不甘心,你會恨死自己!」

  「沒錯。」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再捏造其他藉口,唯有那傢伙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聽到這裡,怒髮衝天的黃佳慧再也憋不下去了,正想一腳踹破房門闖進去客串殺手,誰知動作慢了半拍,大腳都還來不及抬起來,人已經被方靜恩拖走,一路咚咚咚咚拖到樓下,她才有機會硬扯住方靜恩,暴跳如雷的怒吼。

  「他媽的混蛋機車,小靜,你為什麼不讓我……」

  「閉嘴!」方靜恩反倒很鎮定。「小慧,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

  「那你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嗎?」

  「……沒印象。」

  「我也沒多少概念。」

  因為他只是個影子!

  兩人默然相對片刻,忽地同時啟步衝出大門,驚險萬狀的攔住一輛差點撞翻她們的計程車。

  「小姐,上哪裡?」

  「T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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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管理學院系辦公室——

  「姓于,常常跟高秉岳在一起?」系助想了一下。「啊,你說博士班的於修凡是吧?唉,說到他,繫上原本打算推薦他公費出國留學,誰知他悶聲不吭的突然辦退修,連教授都覺得可惜呢!」

  是他!

  「繫上有他的照片嗎?」方靜恩緊張地問。

  「這個嘛……他好像不太喜歡照相……對了,他大四時曾經和繫上同學一起到蘇教授家裡烤肉,好像有照相,你去蘇教授家裡問問看吧!」

  於是,她們馬不停蹄又趕到蘇教授家裡。

  「於修凡?有啊,他有照相啊!」

  「那照片呢?」

  「不曉得被誰拿走了,你去問當時的班代,也許他知道。」

  她們只好又跑回T大詢問當時那位班代的住址,再趕過去。

  「那時的相片啊,嗯,我想想……啊,對了,放在系辦公室的櫃子裡!」

  「……」超賽!

  兩人又急毛竄火的跑回T大,當系助四處尋找那位班代所說的櫃子的鑰匙時,兩個女孩子的耐性也迅速流失,開始相對踱來踱去。

  「我沒印象沒話說,但你至少跟他說過話呀!」黃佳慧忍不住抱怨。

  「四年,不,六年前,OK,而且說不了幾句,那四年裡,他也老是躲在阿岳身後,想看也看不到他,真是超白癡的影子!」方靜恩也憤怒的反駁。「你難道沒有那種經驗嗎?國中或高中三年都同班,明明天天都見面,結果畢業時才發現班上某某人你根本沒印象,甚至不記得有那個人嗎?」

  「……國中三年,我起碼有四分之一同學都沒印象。」

  「那你還說我!」

  「我……」

  「找到了!」

  系助一聲大叫,早已瀕臨抓狂邊緣的兩個女孩子立刻跳過去,等系助拿出那張照片,等不及他遞給她們,四隻手便迫不及待的一把搶過來,一人抓一邊,擠著腦袋爭先恐後看向照片,旋即,興奮凍結,下巴落地,看了半天都說不出半個字來。

  「這就……就是他?」

  「好……好……好矬!」

  老士的軍人式小平頭,書獃子型的黑框眼鏡,因為陽光,鏡片後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雖然鼻子很挺,嘴巴也很端正,但整體看上去就是一副毫不起眼的樣子,路人ABCD都比他搶眼。

  這種男公關會有人點他的台?

  兩人不死心的繼續盯著看,想找出照片中的人究竟有什麼超值條件值得俱樂部老闆付出兩千八百萬「買」他,但不仔細看還好,愈仔細看愈覺得照片中的人簡直是土到爆、矬到斃。

  肯定是那個俱樂部老闆眼睛脫窗了!

  視線好不容易才移開那張照片,方靜恩與黃佳慧相對瞪了半天後,黃佳慧才用力咳了兩下。

  「記起來了嗎?」

  「除了那個超矬的小平頭和那副超土的眼鏡還有點印象,其他都不記得!」

  「……遜!」

  「換了是你,你不會只注意到那兩個最可怕的地方嗎?」方靜恩辯駁。

  「好啦、好啦,那現在怎麼辦?」黃佳慧不耐煩地問。

  「我想,呃,先設法找人吧!」

  無論如何,先把人救出「苦海」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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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台北的人都知道,位於林森北路一帶的五條通是知名的風化區,不過除了好色的男士們之外,那些牛郎夜店更是吸引女性,從二十歲到五十歲,無論是已婚或未婚,上班小姐或是良家婦女,大哥大大的女兒或上流社會的仕女,全都是牛郎夜店的消費客源,不過以比例來說,還是以上班小姐居多,幾乎佔有七、八成。

  這是方靜恩與黃佳慧在五條通「混」了一個月多後的觀察結論,可是……

  「這家也沒有。」

  「但這裡是五條通最後一家牛郎夜店了。」

  「牛郎夜店不只五條通有吧?」

  「說得也是,好,我們繼續奮鬥吧!」

  這時候,方靜恩終於感覺到沒有車的不方便,於是報名駕訓班,一邊準備考駕照,一邊找人。

  又過了半個月——

  「台北市都沒有。」

  「那就到台北縣。」

  但這時T大也開學了,幸好牛郎夜店的消夜場是從午夜到清晨,和學校上課時間並不會起衝突,開學之後,兩人才能夠繼續到處去找人,只是早上的課堂容易打瞌睡罷了,因此她們盡量排下午的課,以免人找到了,她們的課也當光了。

  再過半個月——

  「台北縣也沒有。」

  「到台中,然後到高雄。」

  「不對,依高秉岳的話來判斷,他們並沒有到台中或高雄。」

  「那就從頭再找一次,他的樣子應該跟以前相差很多,這回我們要看得更仔細一點!」

  於是,她們又回到五條通,再次一家家牛郎夜店找過去,為了應付基本消費,她們也點了上回點的男公關的台,可能相隔兩個月太久,並沒有人記得她們。但就在方靜恩拿到駕照這天,她們到了第四家,那位看上去相當斯文的男公關竟然認出她們了。

  「你們兩個月前來過吧?」

  「你的記憶力不錯嘛!」

  男公關笑笑,要為她們斟酒,她們兩個不約而同蓋住自己的酒杯,於是他收回去倒給自己。

  「你們不像是會進這種場合的人,我猜……」他啜一口酒。「你們在找人?」

  黃佳慧兩眼一亮。「對對對,我們在找人,你能幫我們嗎?」

  男公關放下酒杯,雙臂環胸,似笑非笑。「憑什麼要我幫你們找人?」

  黃佳慧與方靜恩相覷一眼。「今晚我們再開十瓶XO,外加小費十萬。」

  在牛郎夜店混了兩個多月,一般現矩不想懂也懂了。

  「果然上道!」男公關又端起酒杯。「你們要找什麼人,也是男公關嗎?」

  「是,但我們只知道他在北部,還有他的本名……」

  男公關擺一下手,「我們這一行都用藝名,知道本名也沒用。」他想了一下。「你們找過什麼地方了?」

  「北部的夜店都找過了!」黃佳慧順手把牛郎夜店的名單拿出來給他。

  男公關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點點頭,「的確,北部的男公關夜店幾乎都在這上面了。」他把名單還給她們。「但還是漏了一家。」

  「咦?真的?」方靜恩和黃佳慧同聲驚呼,她們查得還不夠仔細嗎?

  「不過也難怪你們查不到,那家俱樂部就連同行的人知道得也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太高級了,那裡是會員制的,入會費兩百萬,年費一百萬,想進門就得先入會,最便宜的酒一瓶三萬,台費最低也是三萬——他們每一位男公關都是俱樂部老闆親自相中的高檔貨,那裡的會員也全都是具有相當社會地位的女人,不是女強人就是貴婦人,或者是政商名流的千金小姐。」

  「三……三百萬?」黃佳慧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男公關頷首。「所以你們最好先仔細考慮一下,如果在那裡還是找不到人,值不值得浪費那三百萬?」

  「我非找到他不可!」方靜恩毫不遲疑的說,十分堅決。

  「呃,小靜,我不是反對啦,可是……」黃佳慧壓低嗓門。「你是不是應該先考慮一下有沒有那麼多錢?」

  「放心,」方靜恩老神在在的拍拍皮包。「我有一張無限度的信用卡……」

  「那就好。」黃佳慧鬆了口氣。

  「還有一個帳戶,繼父給我當零用錢的。」

  「零用錢?幾十萬還是幾百萬?」

  「三億。」

  「……」

 

 

*****第三章***********

花了兩個多月時間,她們一口氣跑遍大台北區大大小小所有的牛郎夜店,方靜恩幾乎敢自豪的說自己是半個牛郎夜店通,然而一踏入位於天母山區的「夜之風」,她就開始懷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除了名字之外,這家俱樂部有哪裡像牛郎夜店了?

  挑高的天花板搭配典雅的大型水晶燈,原木精鑲的壁板與真跡油畫古董,還有一整面牆的書櫃,輕柔的樂音擁抱著衣著光鮮的夜客,一瓶洋酒、幾盤水果,男男女女或低語淺笑或輕酌慢飲,絲絨沙發親暱的觸感,陷身其中彷彿是溫柔的陷阱,悄悄地舒緩了所有人的心情。

  這裡只像是英國名流私人俱樂部,哪裡有半點牛郎夜店的味道了?

  「這裡真的是牛郎夜店?」黃佳慧不可思議的喃喃道。

  「呃,我想最好說是男公關俱樂部。」方靜恩咕噥。

  「有差嗎?」

  「……沒差。」

  再入目「夜之風」裡的男公關,她們更是錯愕不已。

  花了兩個多月時間,她們看遍了形形色色的各種男公關,有斯文的、清純的、成熟的、狂野的、粗獷的、俊美的、性格的,甚至還有那種下賤到極點的,可就沒見過眼前這種的。

  他們不一定是好看的,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擁有極為高尚獨特的個人風格,每一位都是風度翩翩的紳士,每一個都是風采迷人的男性,超優質的高檔貨,就算挖出眼睛來看都不像男公關。

  「我想,於修凡不可能是他們其中之一吧?」黃佳慧嘟囔。

  她也這麼認為。不過……

  「既然都繳了三百萬,還是留下來看看吧!」方靜恩半步未停的緊跟在帶路的侍者後面,不想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性。

  「說得也是,都花了三百萬,起碼要進去坐坐,瞧瞧三百萬的風景到底有多高檔,不然虧大了!」黃佳慧尾隨在方靜恩身後,一邊環顧四周的女客人和男公關,又看看自己,再補一句,「幸好我們有聽那位男公關的話,穿禮服來。」

  再下去,她們更覺得這裡不像牛郎夜店了。

  「小姐,請問兩位要點誰坐台?」侍者有禮的詢問。

  「這……」方靜恩與黃佳慧互視一眼。「我們第一次來,誰也不認得……」

  「那麼我建議兩位點兩杯飲料和水果,聽聽音樂輕鬆一下,或者看看書和雜誌,倘若有中意的,兩位再點台即可。」

  咦,也有這種的呀?

  「那如果都沒有中意的呢?」

  「這裡基本上是一般休閒俱樂部,男公關是附帶的『服務』,因此並不一定要點男公關坐台,兩位小姐甚至可以帶男伴到這裡來約會,另外……」侍者瞥一下另一邊的包廂。「也有人帶客戶到這裡用餐談公事,所以這裡的營業時間是從晚上六點開始,凌晨三點結束,除了點酒、正式用餐和台費之外,其他都是免費的。」

  哪裡免費了,她們已經預付三百萬了耶!

  「就算我帶一大票人來也免費?」

  「女士全部免費,但男士必須付基本消費。總之,只要不在這裡鬧事,客人想做什麼都可以。」

  這倒好,她們可以專心找人,不必分心應付坐台的男公關。

  「好,那我們要兩杯橘子水,一盤綜合水果。」

  侍者一離開,兩人頓時軟癱成兩塊紅豆麻糬。

  「Shit,我都忘了要裝千金小姐有多累了!」黃佳慧低低抱怨。

  「我也是,」方靜恩忍俊不住笑出聲來。「除了媽咪的婚禮之外,我好久沒穿晚禮服和高跟鞋了!」

  「方媽媽的婚禮在哪裡舉行的?」

  「在希臘的遊艇上。」

  「遊艇?超浪漫!」

  「我也這麼覺得,尤其是繼父還特別……」

  兩人信口閒聊起來,直到侍者送來她們點的飲料和水果,她們才停下來喝飲料    .吃水果,一邊東張西望,這並不容易,因為這裡的台位之間本來就有相當距離以保持一定的隱密性,她們又特別要求角落的隱密位置,還有盆栽隔開,想四處張望就得挺直腰身從盆栽上面看出去,用不著兩分鐘就會開始老人風濕痛了。

  「小靜。」

  「嗯?」

  「你有沒有想過找到他之後,你要如何?」

  張望的眼瞬間定住,然後慢吞吞地拉回來,方靜恩瞄一下黃佳慧,再吸一口橘子水。

  「老實說,我想過,但也等於沒想。」

  「怎麼說?」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方靜恩老實承認自己的愚鈍。「想想看,我也沒跟他講過幾句話,甚至從沒仔細看過他,在路上碰見起碼有九成九不會認得他,他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我真的無法理解!」

  「高秉岳不是說了嗎,那個於修凡單戀你呀!」

  「可是就算他真的……愛我,」方靜恩的語氣不太自在,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兩個字很拗口。「我們從來沒有任何交集,他卻在我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一廂情願的為我犧牲,就好像那種單方面喜歡上女人的變態,即使人家不喜歡他,他還是要癡纏著你,你不覺得他那種愛不太正常,這種情形也有點恐怖嗎?」

  「他並沒有癡纏著你,而且他根本不想讓你知道!」黃佳慧反駁。

  方靜恩窒了一下。「你不是不喜歡他嗎?為什麼要替他說話。」

  黃佳慧淡然一哂,順手叉起一塊哈密瓜。「第一,不管他是不是變態,事實是,因為他的犧牲,你才能夠拒絕跟死神約會,而且他完全不要求任何回報……」

  方靜恩啞口無言。

  「第二,」黃佳慧用哈密瓜指指她。「請你自己想想,如果一定要你挑一個,你要高秉岳還是於修凡?」

  「當然是於修凡!」方靜恩脫口道。

  「為什麼?」

  「因為他才是真心愛我的!」

  「就是這句話!」一口吃下哈密瓜。「姑且不論你對他如何,單就他對你的真心,我就無話可說。」

  「那為什麼我會害怕?」方靜恩不服氣的再問。

  「因為他對你而言還是個陌生人,對不明人物懷有戒心,這是很正常、也應該的。而且……」黃佳慧又叉起另一塊蘋果。「明明和你沒有任何交集,甚至以為你討厭他,但他還是心甘情願的為你犧牲,又不期待你的回報,甚至不想讓你知道,他對你的愛一定很深,深到讓人覺得……」

  她聳聳肩,「真的是有點可怕,因為你不知道應不應付得了他那份深刻的愛,自然會害怕面對他,這並不奇怪。你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不像高秉岳那麼膚淺。所以……」蘋果塞入嘴中,口齒不清的繼續說。「還是趕快找到他吧,這些問題都得直接面對他之後才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我們光是在這裡想破腦袋也沒用。」

  方靜恩垂眼思索片刻,毅然抬眸。

  「好,不想了,先找到人再說!」

  於是兩人開始認真盯住每個男公關仔細端詳,還頻頻跑化妝室,好走近一點去看看某個有點像的男公關究竟是不是他。

  不是!

  那個也不是!

  另一個也不是!

  不是!

  不是!

  不是!



  十點過後不久,方靜恩和黃佳慧已經瞪著眼找了兩個多鐘頭,差點把眼睛都瞪瞎了,終於能確定她們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家俱樂部裡。

  「包廂裡呢?」

  「男公關都要在檯面間轉來轉去,他們轉出包廂時我都看過了,沒有半個戴眼鏡的。」

  「也許他現在戴隱形眼鏡。」

  「就算沒有戴眼鏡,我也看得很仔細,OK!」

  「看來他也不在這裡。」方靜恩有點洩氣。

  「沒錯,那三百萬算是丟進水裡了!」黃佳慧有點心疼。

  「好吧,那我上一下化妝室就走人,你要一起去嗎?」

  「還去?你嘛差不多一點,我才剛回來五分鐘耶,你以為我腎虧呀!」

  「好嘛、好嘛,我自己去嘛!」

  方靜恩笑著起身,緩步橫過廳面,越過張張台位,又繞過格子花架,在通過化妝室前的小走廊時,不經意向走廊旁瞥一下,有點訝異,因為這條小走廊盡頭只有女化妝室,卻有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靠在牆邊。

  他在等候女伴嗎?

  但直到她從化妝室出來,那個男人卻仍然靠在那裡,她忍不住又多看兩眼,這才發現他一臉疲憊,雙頰通紅,眼睛是閉上的,頓時恍悟他是喝多了躲到這裡來休息一下,因為這條走廊只通向女化妝室,找他的人不會找到這裡來,走廊入口前又有花架擋住,也不會輕易被發現。

  聽說很多男公關都因為飲酒過量、長期日夜顛倒而病倒,看來這行也不太好混,就算賺到了錢,卻賠了健康,真划得來嗎?

  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卻在甫經過那男人後一步又突然停下,她狐疑的回過頭來往下看……

  那男人垂在身側的手指間搖搖欲墜的勾著一副金框眼鏡。

  她的視線猛然拉起來定在那男人臉上,兩腳也不由自主的一步步接近他,直到整個人幾乎貼上男人胸前,她仰高臉,眸子仍緊緊的盯在他臉上。

  是他嗎?是嗎?

  二十五、六的年紀,端正的五官既不俊也不帥,更談不上酷,卻有一種十分特別、十分罕見的清耿男人味,層次分明的凌亂黑髮稍嫌長了一點,垂覆在額前的濃密劉海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優雅的紳士西裝完美的包裹住他修長的身軀,領帶卻鬆垮垮的掛在頸項上。

  如同俱樂部裡所有男公關,他也有他個人的獨特風格,說他性格卻又透著幾分爾雅的書卷氣,說他豪邁奔放卻又顯得溫文含蓄。

  他就像大自然的風,溫柔又狂野,純淨又任性。

  是的,他的鼻子很像;是的,他的嘴也很像,但整體而言,這個純粹自然、風味獨特的男人跟照片上那個老土的博士生根本是兩個人呀!

  可是,只有他戴眼鏡。

  她遲疑著,正在考慮要不要叫他的名字試試看,就在這時,也許是那男人察覺到有人在凝視,他緩緩打開瞳眸,俯下視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後,朦朧的眼竟徐徐浮現兩簇火花,然後,火花開始燃燒,愈來愈熾烈,愈來愈狂猛……

  不知為何,隨著他眼中火焰愈燒愈熾,方靜恩也愈來愈心驚。

  是因為他眼中的火焰是那樣濃烈瘋狂、那樣熾熱癡迷,又包含了多少壓抑、多少煎熬嗎?

  最後,方靜恩終於受不了他那種宛如烈焰般燒得她幾乎忘了呼吸的凝視,正想開口打破這份使人愈來愈心慌的氣氛,他卻先一步舉起手來扶起她的下巴,剎那間,火焰化為如水溫柔的愛撫,似羽翼般輕觸在她臉上。

  「靜。」彷彿作夢般的呢喃。

  靜?

  真的是他,於修凡!

  方靜恩甫震驚的抽了口氣,還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呼著濃濃酒氣的唇瓣已輕輕覆上她,接下來是她自出生以來最受震撼的經驗。

  當他的唇貼上她時,她應該死命閉緊嘴巴以抗拒他的侵犯的,但他實在太溫柔了,溫柔得近乎虔誠的膜拜,猶如謙卑的祈求,又像是千年日月的等待,她竟然情不自禁的融化於其中而不忍心拒絕他。

  然而當他帶有淡淡酒味的舌尖探入她齒間時,火焰瞬間又爆發了,狂猛的威力剎那間便將她捲入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激情之中。

  適才在他眼裡燃燒的火焰,此刻全燃燒到她嘴裡來了,他幾乎是用蹂躪的方式恣意地吞噬她的唇、掠奪她的舌,用暴力的姿態粗魯地發洩他的情慾、傳遞他的渴望,不容她拒絕,也不容她反抗。

  老天,他瘋了,她應該馬上推開他,順便再給他來一個斜打四方摔!

  她的理智立刻對身體下達緊急動員令,打算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只被慾望沖昏頭的禽獸,以免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身軀完全不肯聽命,半步也不願退,這也就罷了,她的手臂竟還主動圈上他的腰際,踞起腳尖生疏的、笨拙的回應他,全然沉浸在他的瘋狂之中。

  天哪,這實在太荒唐了,先不說這是她的初吻,該死的他對她而言還是個陌生人呢!

  但是……但是……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

  胸腔緊縮,好像有人緊緊縛住了她的心,使她幾乎透不過氣來,腦袋中一片昏眩,只覺得時間似乎己靜止,意識也在她體內逐漸升高的張力衝擊下徹底瓦解,於是,她失去了她的理性,只剩下純然的生物反應。

  然後,他的手覆上她悸顫的胸部,她立刻拱起身子迎向他的愛撫,唇間不由自主地溢出陶醉的呻吟,而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喘息愈來愈急促,眼看即將爆發更高層級的攻擊……

  「你知道麥修在哪裡嗎?」

  「不知道,他又躲起來了嗎?」

  冷不防地,兩句對話自花架另一邊傳來。

  第一句,他僵住;第二句,她凍結;下一刻,兩人同時睜開眼,四目相對,他眼中升起一股不確定,而後覆在她胸部的手遲疑的捏了一下,旋即驚喘一聲用力推開她,並蹬蹬蹬退開好幾步。

  眼見他目光駭異、滿臉驚慌的瞪著她,她頓時明白他一直以為她是他醉眼中的幻覺,是他知覺裡的虛影,所以才敢放膽親吻她。

  只有在幻影中,他才能求得一時的發洩。

  如今卻發現她不是幻覺,他親的也不是虛影,他慌了,他不知所措,他不解為何會如此?

  她應該還在瑞士不是嗎?

  「該死,麥修,你果然躲在這裡!快,江小姐來了,她點你的台,快去應付一下吧!」

  另一位男公關強行將他拉走了,那雙驚慌失措的眸子卻依然回過來緊緊地捉住她,顯然仍陷於極度震驚當中,還在想不通怎會這樣?直至兩人轉過花架,那雙揪人心神的視線才消失,方靜恩方才吁出一口氣,整個人虛脫似的癱瘓在牆上,兩條腿還在微微發抖。

  不可思議,她所要的觸電般的震撼感竟然應驗在他身上,一個被她忽視了六年的影子?

  看來真正眼睛脫窗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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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小姐,你是小號、中號又大號,外加懷孕生產是不是?怎會那麼久,我都等到快睡著了,你……哇靠,小靜,你的臉怎會那麼紅,而且嘴唇也腫起來了,到底是……」

  方靜恩猛然豎起一手阻止黃佳慧繼續大審案,另一手端起果汁一口喝掉,再換冰開水也一口喝光,還有黃佳慧的飲料……黃佳慧的冰開水……

  黃佳慧看得目瞪口呆。

  一連牛飲下四大杯,方靜恩砰一聲放下最後一支杯子,自覺夠冷靜了,這才招手喚來侍者。

  「麻煩你,我要見你們老闆。」

  「很抱歉,小姐,我們老闆半年前移民澳洲了,現在是經理在全權管理。」

  「那我就見你們經理。」

  片刻後,方靜恩神情堅決的面對俱樂部經理——一個四十多歲的斯文中年人,開門見山的提出她的要求。

  「我要替麥修清償所有債務!」

  「原來如此。」而那位經理面臨突如其來的要求,竟然臉不改色、鎮定如恆,似乎毫不意外。「但是,小姐,老實說,你並不是頭一個提出這種要求的女人,而你們似乎也都尚未搞清楚狀況……」

  狀況?

  還錢就還錢,還會有什麼狀況,難不成還要翻農民歷挑個良辰吉日?

  「我不懂。」

  「首先,麥修的債務早就由他自己還清了,他在俱樂部裡並沒有任何欠債;第二,就算他還有債務,而你們替他清償了,那又如何?清償債務並不能終止他的工作契約,他仍然必須繼續留在我們俱樂部工作……」

  「那你說,要如何才能終止他的工作契約?」方靜恩忙問。

  經理搖頭。「不可能,這種事必須經過老闆的同意,但早在第一位要求讓麥修恢復自由的女客人出現當時,老闆就特別吩咐過,每當有這種客人出現時,麥修就可以多享有一項特權,在不影響俱樂部經營原則之下,內容他也可以自己決定,但絕不終止合約!」

  「好,那我出十億買下他的工作契約!」方靜恩毅然道,看她的表情,若是經理不同意,她還可以再繼續往上加,二十億……三十億……

  經理終於挑動了一下眉毛。「看來你是真的很想恢復他的自由,但我仍得說聲抱歉,要說錢,我們老闆也很有錢,事實上,你愈是想用錢砸她,我們老闆就愈不吃你那一套,她可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女人!」

  吃軟不吃硬?難道要她跪下來哀求不成?

  好吧,男人膝下有黃金,女人膝下沒有,只要能讓於修凡恢復自由,跪就跪,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我……」

  「小姐,看你如此有誠意,我願意破例給你一個建議,」經理在笑,好像能看見方靜恩心裡在想什麼而覺得很有趣。「半年後老闆會回來視察,到時候你可以和她好好談談,我一直有種感覺,她會要求麥修簽下那種賣身契約是有特別原因的,也許你和她談談就能夠瞭解她究竟在想什麼。」

  不會也被於修凡電到了吧?

  「我不能現在就去找她嗎?」

  「千萬不要!」經理斷然道。「老闆的兒子在澳洲適應不良,惹出了許多麻煩,還傷人鬧上警察局,恐伯要打官司,老闆正是一肚子火,這時候去找她,她不會跟你談,只會直接把你轟走!」

  那女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強呢!

  「那只好等她回來了。」方靜恩沮喪的喃喃道。

  「她一回來,我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

  半年啊……對於修凡來講,幾乎等於半世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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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廳後,黃佳慧依然沒機會問個清楚,方靜恩便忙著招呼侍者過來。

  「請再給我兩杯橘子水和冰開水;還有,我要點台。」

  「請問小姐要點誰?」

  「誰資歷最深就誰。」

  侍者一離開,方靜恩馬上環顧大廳,他果然不在大廳,不知是在哪個包廂裡。

  而黃佳慧則是愈來愈疑惑,雖然從方靜恩自化妝室回來後,她根本沒機會和方靜恩說到話,可是從方靜恩和經理的談話之中,大致也聽得出方靜恩終於找到那個於修凡了……

  在女化妝室找到的?

  呃,這個姑且不管,無論方靜恩是在哪裡找到人的,現在是方靜恩和經理談判不成居然要點台了,是想幹嘛,洩憤?

  「小靜,你……」

  「我找到他了!」

  「我知道,但現在你……」

  「我要問問他的狀況如何。」

  「原來如此,」黃佳慧恍然大悟。「可是,為什麼不直接點他的台?」

  方靜恩橫過去一眼。「你爬帶了,他是為了我才到這邊來做男公關,我卻跑來點他的台,小姐,我真的可以這麼做嗎?」

  黃佳慧窒了一下。「呃,再想一想,還是不要比較好。」

  一會兒後,侍者送來飲料,一位看上去有六、七分像強尼戴普的混血兒男公關也隨後來到她們這一台,十分有禮的傾身致意。

  「我叫強尼,兩位小姐好。」

  還真的叫強尼呢!

  方靜恩險些笑出來。「呃,請坐,我們不喝酒,想喝什麼你可以自己點。」

  要是在五條通的夜店,那些毫無格調的牛郎們一定會點一整瓶酒,而且是最貴的酒,因為那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之一,但強尼沒有,他只點了一杯X·Y·Z。

  「我能請教兩位小姐還是學生嗎?」

  眼光真厲害!

  「她姓黃,大四,」方靜恩指指黃佳慧。「我姓方,大二時因病休學,上個月才剛復學。」

  「那麼,兩位怎會想到這種地方來呢?」

  方靜恩瞥一下黃佳慧,端起飲料喝一口,放下。

  「呃,老實說,我是想請教你一些事。」

  「請問。」

  「麥修,呃,你跟他熟不熟?」

  強尼笑了。「原來你們看上麥修了,不過很抱歉,要點他的台得入會滿三個月,否則他是不坐你的台的。」

  「咦,原來你們俱樂部還有這種規矩啊,那你怎會來坐我們的台?」

  「那是特權,雖然麥修來到這家俱樂部才兩年,但他半年內就站上頭牌位置,老闆很高興,特別通融他享有一些特權,其他人可沒有那種待遇。」

  「那為什麼今晚我們都看不到他?就算他進包廂,起碼也要出來轉轉台吧?」

  「那也是他的特權之一,點他的台他最多只在你台上坐半個鐘頭,一旦轉走之後,要不要回來是由他做決定,客人沒有權利抗議,不然就不要點他的台……」

  「嘖,這也特權,那也特權,還真大牌耶!」黃佳慧在一旁嘟囔。

  強尼莞爾。「多半時候他都是躲在某位客人的包廂裡不出來了,所以我們常常得到處找他,而點他台的客人也會選擇包廂,希望麥修最後會躲到她們的包廂裡,因此他幾乎都是在包廂之間轉台,你們自然看不到他。」

  「超跩!」黃佳慧又咕噥。

  「他是頭牌呀!」強尼的語氣很自然,並沒有嫉妒或不滿的意味。

  「你跟他很熟?」方靜恩猜測道。

  強尼頷首,端起酒杯來。「他是我帶出來的。」

  「帶?你是說……」

  「在正式工作之前,我們俱樂部裡的每一位男公關都要先經過一番嚴厲的密集特訓,談吐儀態、風度禮儀、社交舞等等,甚至服飾品味和浪漫情調……」強尼淺酌一口酒。「麥修是我帶過的人當中最聰明的一個,不到兩個月就可以做到十全十美了!」

  「難怪他改變那麼多!」方靜恩嘀咕。

  黃佳慧挑一下眉,想問什麼卻又忍住。

  「但在私人方面,我對他一無所知,那只有老闆和經理才清楚,」強尼又說。

  「他住哪裡?」方靜恩又問。

  「俱樂部後方那排雙層洋房是男公關的宿舍,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一間十幾坪大的套房,十分舒適方便,愛住不住也隨你,用餐可以到俱樂部來,也可以自行到市區裡吃,反正又不遠。」

  「那麼,他又為何能夠那麼快就成為頭牌?有人特意捧他嗎?」

  「沒有,不過……」強尼猶豫一下。「說實話,這點我們也很困惑,他的外型不錯,但並不是最好的,既不是帥哥也不是酷男,不夠溫柔體貼又不愛說話,說浪漫也沒有,配合度更差,但女客人們就是中意他。我也曾問過她們,她們卻說告訴我也沒用,因為麥修所擁有的東西別人是學不來的……」

  他聳聳肩。「我想那是只有女人才看得出來的特質,也許老闆就是因為這樣才留下他,你們不知道,我剛開始訓練他的時候,他的樣子實在老土得可怕,絕沒有任何女人會多看他一眼!」

  這點她比他更清楚!

  「他平日休息時間都在幹什麼?」

  「看書,他很喜歡看書,平日很少出門,一出門就是為了買書,買一大堆書,他……咦?」強尼講一半突然愣住,兩眼錯愕的投向右方不遠處的台位。

  在那張台位上只坐了一位男公關,沒有客人,只有他,這是很奇怪的情形,男公關即使沒有自己的客人,也會陪台賺小費,倘若有自己的客人,更不允許丟下客人不管,自己坐在那邊涼涼看風景。

  難不成他是客人自己帶來的男伴,而客人上化妝室了?

  「他是誰?」黃佳慧好奇地問。

  「麥修。」方靜恩小聲回道。

  「耶耶?他就是?但……」黃佳慧吃驚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不像啊!」

  方靜恩默默望著於修凡自己坐在那邊,一瓶酒、一包香菸,他並沒有看她們這邊,但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注意力其實都在她們這邊。

  「真奇怪,」強尼疑惑的喃喃道。「沒有新客人要坐台,他卻離開包廂跑出來坐外面自己喝悶酒,我可沒見過他這種情形!」

  「強尼。」

  「什麼事?」

  「請你替我去傳句話給他可以嗎?」

  「傳話?」

  方靜恩依然盯著於修凡看。「請你問問他是否願意過來和我談談。」

  「他絕不會過來的!」強尼不假思索地說。

  「請幫我問一下!」方靜恩堅持道。

  強尼想一下。「好吧。」客人至上,這是幹這一行必須謹記在心的。

  於是強尼起身到那一格去,不到十秒鐘就回來了。

  「我說過,他不會過來的。」他歉然道。「另外,他還說請你不要再來了,多半是看你們太年輕了吧!別人都希望客人愈多愈好,他就是不一樣,希望最好沒有半個客人。」

  不要再來了?

  他刻意到大廳來坐,大概就是為了告訴她這句話吧?

  「是嗎?」方靜恩眼珠子溜溜一轉,唇畔浮起一抹狡黠的笑。「那請你再去問他一下,既然他不跟我談,那麼我該和誰談談半個鐘頭前發生的事呢?」

  「半個鐘頭前?什麼事?」強尼一臉困惑。

  「你這麼跟他說,他一定瞭解。」方靜恩笑咪咪地說。

  「好吧。」強尼再起身。

  這回,強尼傳過話之後,於修凡依然不看她們這邊,但是連喝了兩杯酒,又靜默片刻,猝然捻熄香菸,起身走向她們這台,方靜恩差點忍不住失聲大笑。

  可真不情願!

  站定在台位前,於修凡始終不看方靜恩。「強尼,這台由我負責,台費照算你的,請你幫我到三號包廂看看。」

  強尼驚愕地瞥一下方靜恩,再按回目光看著於修凡。

  「你確定?」他要陪台?他是頭牌,竟然要陪台?「她們並沒有點你的台,你不用勉強自己坐她們的台。」

  「我確定,我們只是……談談。」

  強尼又躊躇一會兒。「好吧,我去幫你看看你的客人。」語畢,轉身離開。

  於修凡慢吞吞的在方靜恩對面沙發落坐,又點起一根菸來,這是不看她。

  一側的黃佳慧直勾勾的盯住他,兩眼愈瞪愈圓。「搞屁啊,沒想到他這麼正點,超優!」方靜恩用手肘拐她一下,她才收回驚歎的目光。「好嘛、好嘛,你們談你們的,我喝橘子水,不插話。」

  然後,她果然捧著橘子水不吭聲了,但視線又回到於修凡臉上定住了。

  方靜恩啼笑皆非的搖搖頭,再看回於修凡。「你不想問我怎會知道的嗎?」

  「……你如何知道的又有何差別?」

  「沒錯,我怎麼知道的都沒差,終究還是被我知道了,這才是重點。」方靜恩喃喃道,而後表情一正,認真的注視他。「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剛認識那時候,你為什麼總不愛跟我說話,甚至連看都不屑看我?我那時候才國中,是不是不懂事不小心在哪裡惹火你了?」

  「……沒有,我只是不習慣女孩子盯著我看。」

  「但那是禮貌啊!」方靜恩抗議。「跟人家說話時要看著人家,這是最基本的說話禮貌嘛!」

  「……」抽菸,沒吭聲。

  好吧,他不懂說話禮貌,她懂就好!

  「那你為什麼好像很不情願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該跟小女生說什麼。」

  「小女生啊……」方靜恩斜著眼對黃佳慧裝個鬼臉,「喂,那時候我們是小女生耶!」再轉回去對於修凡綻開俏皮的笑,雖然他不看她就是不看她。「不過現在不是了,我現在是大女孩,再過十年就變成老太婆啦!」

  於修凡突然咳了一下。

  「喂喂,你想變成老太婆自己去變,請別拖別人下水好不好?十年後我可是女人三十一朵花兒!」黃佳慧嚴正聲明她是美麗的花朵,不是草,而且花期很久,凋謝速度更慢。

  「是喔,你的確是花,塑膠花。」方靜恩低低咕噥。

  一拳頭K過去,「你才韭菜花咧!」黃佳慧笑罵。

  方靜恩大笑,抱頭躲開。「好啦、好啦,你是玫瑰花,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

  「冰凍過的。」

  「方靜恩!」冒火了。

  方靜恩硬憋住笑,裝作沒聽到,繼續跟於修凡說話。「那現在你應該很習慣女人的目光了,為什麼還是不看我?」

  於修凡埋頭抽菸,不言不語。

  因為害怕被她看見他眼中的火焰。方靜恩在心中替他回答,暗笑。「其實你早該跟我說明白,那我就不會生氣也故意不理你,不過那絕不是討厭你,而是有點幼稚的賭氣,這點你一定要搞清楚,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最多只是對你有點不滿,因為你靠關係來免除兵役……」

  於修凡驀然抬起眸子,訝異的眼神飛射過來。

  方靜恩吐吐舌頭。「現在我知道不是了,都是高秉岳騙我的,多半是嫉妒你可以不用當兵。說到這,你的肺不好,幹嘛還抽菸?你想得肺癌是不是?」

  於修凡默默捻熄香菸,不抽了。

  「嘖嘖,真聽話!」黃佳慧揶揄道,「哎喲!」又被拐了一肘。

  方靜恩又招手喚來侍者,「麻煩你,弄杯食鹽水給他……」她用下巴指指於修凡,「還要三五個鮮橙,去皮的。」再對於修凡露出無辜的可愛笑容。「你酒喝太多了,食鹽水和鮮橙可以解酒。」

  侍者有點驚訝地望向於修凡,後者面無表情的點點頭,侍者才離去。

  黃佳慧笑翻了,「乖……」整個人趴在沙發上笑個不停。「乖寶寶!」

  於修凡似乎有點尷尬,想抽菸,探向口袋的手摸一半又收回去;要喝酒,酒杯又被方靜恩先一步挪開了,只好扶著眼鏡看向他處。

  「於修凡。」

  「我的病已完全痊癒,你可以放心了。」

  就連黃佳慧都看得出來於修凡很顯然的鬆了口氣,他用力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安心了,但他睜眼之後的回答卻很無情。

  「我的債務都己清償,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哎呀,原來你見過經理了啊!」方靜恩笑笑。「如果我說我非來不可呢?」

  於修凡下顎繃了一下。「不要再來了!」

  方靜恩不說話了,專注地凝視他的側臉半晌後才又開口,話卻不是對他說的。

  「小慧。」

  「幹嘛?」

  「我們混在一起好久了對不對?」

  「那可不,十幾二十年了,感情好到不行,都有好幾腿了!」

  「那你一定知道,為什麼我長這麼大還沒有過初吻?」

  聞言,於修凡很明顯的震動了一下,而剛笑完坐好的黃佳慧卻又樂得哈哈哈笑歪了。

  「因為你的合氣道超厲害,人家才剛碰到你的衣服,你就給人家來個天地摔、回轉摔,不然就是正打、斜打,連高秉岳都被你摔過一次,不過多數時候都是高秉岳一露出想吻你的表情,你就當面笑場,爆得他滿臉口水!」

  「那你猜,如果我真被吻了,會是什麼原因?」方靜恩依然緊緊盯住於修凡。

  「你被電到了?」黃佳慧脫口道。「是你自己說的,你要的是那種觸電似的震撼,讓你無法呼吸的意亂情迷,所以,除非你被電到了才會被吻吧?」

  於修凡又震了一下,雙拳緊握,眼睛卻打死不肯看過來。

  「我是那麼說的,不過那都是我從電影上、小說裡看到的,其實我真的很難想像在現實裡真會有那樣激動的感情,直到今天……」方靜恩喃喃低語。「原來真是有的,只要對方的感情夠癡狂、夠激烈,光是他那彷彿烈焰般的眼神就能夠震撼我的心,使我神魂顛倒的失去自我,於是,明明知道他要吻我,我卻無法拒絕……」

  她下意識撫著自己的唇,當時那種心蕩神迷的感受,彷彿被烙印在心頭似的依然十分清晰。

  「不,那已不僅僅是觸電而己,根本就是被閃電當頭劈中,真是瘋狂的感覺,教人打從心眼裡戰慄,但我卻全然無法自拔的沉醉其中,他是火焰,我情願被焚燒;他是駭浪,我也願被淹沒……」

  聽到這裡,於修凡霍然起身,腳步慌亂的匆匆逃離,方靜恩目注他有點踉蹌的背影,暗暗歎息。

  難怪當他是高秉岳的影子時,她會下意識避開他,因為她的女性本能早已隱約察覺到他那種瘋狂的、危險的、不太正常的感情,也就是每次接近他時,她所感受到的那股無形的壓迫感,只是當時她不懂,以為那是他對她懷有惡意,自然會升起戒心,以防備的心態躲開他。

  而事實是,他是那種一旦愛上人就會一頭栽下去,直接掉到谷底,根本不管對方愛不愛他,也不管對方是否回應他,只顧單方面愈陷愈深,自己一個人一直愛、一直愛、一直愛……

  如今,她終於明白兩年前到機場送行時,他到底在笑什麼——他很高興能夠為她犧牲,縱使她根本不知情,也不會有任何回報,這就是他的愛,如火山爆發般的瘋狂激烈,但也是溫柔似水的犧牲奉獻。

  這種男人,只要一秒鐘就足夠讓女人陷入他的情網了。

  「小靜,」黃佳慧又驚又疑的來回看她和於修凡的背影。「請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失吻』給他了?」

  失吻?

  方靜恩噗哧失笑,不但沒有否認,而且又加了一句,「我想我愛上他了!」

  黃佳慧差點當場昏倒。「不……不會吧,你們才……才剛見面而已啊!」

  方靜恩笑咪咪的搖搖頭。「不對,我們已經認識六年了!」

  張著嘴,黃佳慧無言以對,正好侍者送來食鹽水和鮮橙,她趕緊乘機消化適才收到的震撼炸包,侍者離開,她也消化完畢。

  「好,你愛他,沒問題,可是他會怎麼想?」

  「以為我在回報他的恩情。」即問即答,方靜恩連一秒鐘也沒猶豫。「這是我的問題,我會努力在他身上下功夫,讓他瞭解這跟回報毫不相干。」

  「OK,只要你有這種覺悟就行了,儘管卯出去吧,我挺你!」

  「謝啦!」就知道好友一定會支持她。

  黃佳慧挺直腰轉頭張望,見不到於修凡的人影,肯定又躲到哪個包廂裡去抒發怨念了,她立刻低下身來將方靜恩扯近一點,兩顆頭顱湊在一起耳語。

  「你是不是都不再寫信給高秉岳了?」

  「廢話,我幹嘛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黃佳慧翻了一下白眼。「小姐啊,你就這樣突然中斷消息,也不給他一個解釋,難怪他一放假就跑到我家來找我,問我知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了。」

  「告訴他我死了!」方靜恩不耐煩地說。

  「騙他?」

  「他能騙我,為什麼我不能騙他?」

  「是沒錯啦,可是……」黃佳慧皺起一張苦臉。「說你死了……我真的說不出口啦!」

  方靜恩想了一下。「那說我的病復發了,還要繼續治療。」

  黃佳慧歪頭打量她。「為什麼不乾脆當面跟他說清楚?」

  「早晚會的,但不是現在。」方靜恩嘴裡說著話,兩隻眼睛則穿過盆栽之間到處流浪,搜索那個半途開溜的孬種。「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冷靜的跟他面對面。」

  黃佳慧點點頭表示瞭解。「如果不是親耳聽見,我也無法相信那傢伙竟是那種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好像是專為他發明的,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可怕,他要是戳你一刀,你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呢!」

  方靜恩瞄她一下。「你都覺得可怕,那我呢?虧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除了我爸媽,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他,他卻騙我騙得那麼徹底,我不但憤怒,也覺得他好恐怖,當時我不敢見他就是擔心會失去理智當場摔死他,為那種人坐牢可不值得!」

  「難怪當時你跑得跟飛一樣,還要我陪你一起飛!」

  「要見他只能等到我不會一想到他就一肚子火的時候。」

  「那要多久?」

  「……一輩子?」

  「Shit,是說我得應付他一輩子?」

  「那倒不……啊,在那裡!」方靜恩忽地跳起來衝出去,不過她的目標並不是於修凡,而是強尼。「強尼!」

  「啊,方小姐,對不起,我馬上過去你那台……」

  「不是、不是,」方靜恩忙道。「我是要問你,你知道麥修在哪裡嗎?」

  「知道啊,」強尼指指身後的包廂。「在裡頭喝酒。」

  「還喝?」方靜恩瞇了一下眼。「麻煩你去跟他講一下,說鹽水來了,請他到我們那桌去喝!」

  強尼疑惑地看看她,沒說話,進去了,不到十秒,出來了。

  「他說請你不要再來了。」

  「是喔!」方靜恩往包廂瞥一下——門關上了,什麼也看不見。「好,最後再麻煩一次,請你去告訴他,既然這裡不歡迎我,我就到五條通去,那裡可比這裡好玩多了!」話落,她轉身就走。

  剛回到自己的桌台坐下,她還來不及向黃佳慧解釋,於修凡已匆忙追上來,一張臉板得跟墓園裡的雕像似的,煞是有趣,不過還比不上他脫口而出的話更有趣。

  「我不再愛你了,請你回去,不要再來了!」

  方靜恩呆了呆,與黃佳慧相對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他不再愛她了?

  他從未說過愛她,卻先說不愛她了,是不是哪裡搞錯順序了?

  「他……他抓狂了!」方靜恩笑到眼淚都掉出來了。

  不愛她了?

  才怪,那樣癡迷火熱的眼神,那樣猛烈急切,彷彿想將她揉入他體內的親吻,說他不愛她了,去騙死人吧!

  她們一笑,於修凡立刻察覺自己鬧了什麼笑話,不禁懊惱的漲紅了臉,仍在包廂前注意這邊的強尼馬上趕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畢竟方靜恩點了他坐台,不管於修凡怎麼說,他都得負責到底。

  「什麼事?」他問,一邊好奇的端詳麥修,沒見過麥修如此尷尬的表情,竟然有點可憐。

  「沒什麼,我只是……只是……」於修凡吶吶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又想趕我們走了!」方靜恩愉快地說。「既然如此,小慧,我們到五條通去吧,那裡才不像這裡這麼死氣沉沉的,都玩得很瘋狂呢!」

  「對對對,我們坐包廂吧,至少要點五個坐台,」黃佳慧也很有默契的配合起來,眉飛色舞的說出她們的「美好計畫」。「然後大家劃酒拳、玩國王遊戲,你親我、我舔你,在他們離開包廂之前,我們一定要他們脫得只剩下一條內褲,裡面還塞滿千元大鈔……」

  「要是像上次那樣碰上臨檢,那更好玩了!」方靜恩愈說愈有勁,因為於修凡的表情愈來愈可怕。「我們又可以和他們互換身份,他們是客人,我們是坐台的小姐,嘿嘿,超刺激!可惜警察一、兩個星期才去臨檢一次……」

  「說到刺激,還有一回我不小心看到有人在包廂裡『炒飯』呢!」黃佳慧又加上比手畫腳,愈講愈熱烈,口沫橫飛。「如果運氣好碰上變態男客,他們還會穿上水手服、軍人裝、護士制服喔……」

  「酷,我沒見過耶!好,那我們現在就去吧!」說著,方靜恩立刻拎起包包起身,作勢要走人,「走走走,說不定今天運氣正旺,恰好可以碰上有趣的!」不過她才走出一步,就前進不得了。「喂,你不是要我們離開嗎?幹嘛擋住我們的路?」

  於修凡苦笑,可以看得出來他有多無奈。「你……留下來吧!」

  方靜恩斜睨著他。「不趕我們了?」

  於修凡歎氣。「不趕了。」

  「可是這裡不好玩。」

  「我……陪你們玩。」

  「好。」方靜恩馬上坐回原位,把食鹽水和鮮橙推向他那邊。「請坐下,先把這些解決掉!」

  於修凡默默坐下,乖乖的先喝光食鹽水,再吃鮮橙,看得強尼直眨眼。

  這就是他們的頭牌?那個會讓客人高興的事他從不做,只會用特權來隔開自己和客人,極度缺乏配合性,超難討好的頭牌?

  他終於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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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Shit,這筆記誰抄的?根本看不懂嘛!」

  「是你自己。」

  「瞎扯,我的字才不會像毛毛蟲一樣扭得亂七八糟,兇手一定是你!」

  「小姐,請搞清楚,我才大二,沒事幹嘛去上大四的課,抄你們的筆記?」

  「……對喔!」

  「對你的頭啦!」

  由於下星期就要開始期中考了,方靜恩和黃佳慧正在用功,她們是學生,學生就要守學生的本分認真唸書,不一定要考第一名,起碼要all  paSS,所以她們都很認真的用功唸書。

  在「夜之風」俱樂部裡用功唸書。

  「真機車,筆記看不懂,我怎麼念?」

  「我才死定了,企管教授講的課像機關鎗,不要說抄筆記,我連聽都來不及,可惡,他是想全體當死我們嗎?啊,對了,你可以教我!」

  「去睡覺吧!我教你,那我怎麼辦?」

  「我過就好了咩!」

  一旁經過的強尼聽到她們的對話,不禁暗暗失笑。

  自那天開始,她倆就天天跑到俱樂部來報到,六點多到達,大剌剌的佔據一張台位——免費的;叫兩盤三明治、兩杯飲料——免費的;不是看書、看雜誌——免費的,就是叫「閒閒沒事幹」的俱樂部頭牌公關去陪台——免費的,也沒有小費。

  現在居然還跑到這裡來唸書了!

  而且人家都穿禮服或正式套裝,她們卻穿T恤、牛仔褲,不然就是休閒運動服,跟所有人格格不入,侍者穿得比她們還整齊。

  不過,俱樂部並沒有規定服裝,只好由她們,誰教她們的臉皮比誰都厚。

  「啊,強尼,正好!」黃佳慧連連招手。「你知道麥修在哪裡嗎?」

  「知道啊,在那邊……」強尼手臂抬起遙遙一指大廳另一頭。「黃小姐要找他過來嗎?」

  也是從那日之後,由於麥修莫名其妙改變習慣不再躲在包廂裡,反而都待在大廳的台位,於是那些專為他而來的女客人們也紛紛轉移陣地到大廳來消費,包廂的客人反而少了。

  「對對,等他有空就請他過來一下,謝啦!」

  「有什麼陰謀?」方靜恩好奇的問。

  「你忘了嗎?」黃佳慧得意的嘿嘿嘿。「他在大學雙主修國企和法律,碩士班和博士班也都雙修,雖然他還沒拿到博士學位就退修了,但教我們這種大二、大四生一定沒問題,綽綽有餘!」

  她們說得輕鬆,強尼聽得暗暗心驚。

  沒想到麥修竟是雙修博士生,難怪他的客人們都說他的談話內容很有深度、極有見解,是真材實料。

  對那些企業女強人們來講,她們不需要唯唯諾諾的討好,也不需要虛情假意的亂捧,在公司裡那種事她們看太多了。她們要的是能夠遠離公事、放鬆心情的環境,當她們抒發郁卒的心情時,陪伴她們的人必須能夠聽得懂她們在說什麼,能夠充分滿足她們這點的人,肚子裡沒有一點貨真價實的學問是辦不到的。

  「既然你們要唸書,為何不到包廂裡?」

  「嘖,虧你是俱樂部裡的人,竟然這麼問我們!」黃佳慧橫他一眼。「入會未滿三個月沒資格定包廂,這是你們的規矩不是嗎?」

  「的確,不過……」強尼輕笑。「我想經理應該會給你們特別通融。」

  「為什麼?」

  「為什麼啊?」強尼兩眼又飛向麥修那邊。「我想你們自己也很清楚,麥修對你們很特別不是嗎?」

  這一個多月來,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麥修對她們兩人有多麼不一樣,她們從不曾點過他的台,卻常常被她們叫去陪台,他明明可以拒絕卻「不敢」拒絕;以前麥修喝酒從不懂得節制,客人要他喝他就喝,好像自虐一樣天天都喝到吐,如今,只要她們吭一聲他就會停下來,甚至連菸都很少抽了。

  他跟她們之間有什麼特別關係嗎?

  「特別嗎?」方靜恩與黃佳慧相對而視,又很有默契的同時笑出聲來,賊兮兮的。「那麼你認為他會陪我們出去玩嗎?」

  強尼收回視線。「你們要包他出場?」

  「不不不,我們不點他的台,當然也不會包他出場。」方靜恩急忙搖手否認。「我是說,請他陪我們出去玩,他出錢。」

  強尼笑了。「我想方小姐還不夠瞭解,我們這一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要有客人包出場,出場後無論是兜風看電影,或者是唱KTV,飯店開房等費用,全都必須由男公關支付,最後客人才會出一筆錢結帳,如果客人付的帳不夠全部消費,我們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

  「耶,那不虧死了,你們幹嘛還要被包出場?」黃佳慧衝口而出。

  「算是投資吧,即使出場時賺不到,但客人往往會以在俱樂部大手筆消費或贈送貴重禮物等方式來回報。再說,會虧本的是一般夜店的男公關,我們俱樂部裡的男公關被包出場很少虧本,因為我們的客人出手向來都很大方。」

  「可是我們一毛錢都不打算付呀!」不付錢就不算包出場吧?「而且我們也從沒有點過他的台嘛!」方靜恩強調。

  「我想那種事最好你們自己問他比較好。」強尼笑道。

  「那……」方靜恩又想一想。「他以前曾被包出場嗎?」

  強尼靜默一下。「只有一次,他被何董包下四個小時,代價是兩千萬,那可是前所未聞的超高價!」

  兩千萬?

  難道是……

  「去年十二月?」方靜恩脫口問。

  「你怎麼知道?」強尼有點驚訝。

  果然!

  沒想到他竟是以這種方式來籌得她的追加醫療費。「可是,他自己都能夠還清自己的欠債,也就是說,他的收入很高,用得著那麼做嗎?」

  兩千八百萬都還得清了,兩干萬會賺不到?

  「他開始工作滿半年,一個月就有三百萬收入,現在至少一千萬,最高到三千萬,但在債務清價之前,俱樂部每個月只給他三十萬,而去年十二月時,他的欠債也才剛還清,不得不再向老闆借,老闆卻要他自己賺,他只好接受客人包出場,我想他一定是有急用吧!」

  「Shit!」那女人是哪裡有毛病呀!

  「兩年來他被包出場就只有那麼一次,之後,就算客人開更高的價碼,他也不接受……啊!」強尼突然低呼。「何董來了!聽說她出國考察,一個多月沒來,現在終於回來了嗎?」

  那個曾包下於修凡四個小時的女人來了?

  兩個女孩子立刻將兩雙探照燈移過去,一眼便注意到那位修長優雅的女人,三十多歲,姿色中等,但十分耀眼,因為她的自信、她的貴族氣質。

  「看來至少要再過半個鐘頭後,麥修才會有空。」強尼低語。「不,也許要一個鐘頭,畢竟何董不但是唯一包過他的客人,也是第一個永久指定他的客人,而且她每個星期至少來三晚,有時天天都來,是最捧場的客人,麥修起碼要多陪她一會兒吧!」

  是喔,原來是那麼「特別」的客人啊!

  方靜恩慢吞吞的拉回視線,黃佳慧也徐徐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表情都很詭譎。

  不知道那四個鐘頭裡,他們都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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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穎佩一步入大廳,立刻察覺有些異樣,遊目掃一圈,原來是大廳的台位已客滿,週末的客人多一點很正常,但……

  未免太多了吧?

  「何董,今天兩位?」侍者領班親自上前招呼。

  「嗯,我帶朋友來看看。」何穎佩朝身旁瞥一下。「這位是周小姐。」

  「周小姐,歡迎,請兩位隨我一起到包廂。」

  進入包廂後,侍者領班在她們點過飲料後便待離去。

  「請兩位稍待,麥修再過十分鐘左右就可以過來了。」

  「請等一下,唔,今天客人似乎特別多……」

  「不,」侍者領班笑了。「是很多包廂的客人都跑出去坐大廳。」

  「為什麼?」

  「因為麥修的習慣改變了,他現在喜歡待在大廳。」

  「原來如此。」何穎佩似乎有點困惑。「啊,謝謝,沒事了。」

  侍者領班一離開,周琳娜便不耐煩的抱怨起來了。

  「我大略看過了,不錯,中上,但也不是十分特別,為何要特別拉我過來?」

  「第一,你剛離婚,所以帶你來散散心;」何穎佩耐心解釋。「第二,特別的只有麥修,等你看過他之後再下評論。不過我必須先警告你,千萬不要愛上他!」

  「我會愛上一個男公關?」周琳娜嗤之以鼻的翻了一下白眼。「太可笑了,穎佩,請別把我看得那麼沒品好不好?我周琳娜是什麼人,離婚三次,男朋友用卡車來載都不夠,會被區區一個男公關打敗?沒可能!」

  「品?」何穎佩低喃。「什麼叫品?男公關就一定沒品嗎?或者,沒品的是我們?」

  見好友話愈說神態愈恍惚,周琳娜不禁狐疑的推推她。

  「喂喂喂,你是怎麼了?每次一提起他,你的樣子就不太對勁,那男人究竟是怎樣?很酷?很浪漫?很能幹?不對,能幹的男人哪會來幹這行!」

  「不,他一點也不酷,更不浪漫,可是……你自己看了就知道。」

  「我自己看就我自己看,就不信他會是威廉王子,那我就認輸!」

  十五分鐘後——

  兩瓶夏多奈葡萄酒只喝去兩杯,因為周琳娜光顧著向何穎佩抱怨前夫的窩囊無用,當她終於決定停下來喘口氣,順便喝口酒時,門上傳來兩下有禮的敲門聲,隨即,門自動打開,一個男人逕行進入,也不打招呼就自行在她們對面的沙發落坐,然後,平靜的望著她們。

  「麥修,一個多月不見,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

  「我中午下飛機,晚上就來看你了。」

  「謝謝捧場。」

  「這是我特地從歐洲帶回來送給你的手錶,全世界只有三十支喔!」

  「謝謝。」

  周琳娜立刻注意到向來不把男人放在眼裡,徹底輕視男人,因此決定終身不婚的何穎佩的聲音特別柔和,語氣也有點討好的味道,根本不像是在對待男公關。

  相反的,那位外型還不錯,氣質更佳,但仍不配坐上第一名寶座的男公關——麥修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可也不是冷酷或淡漠,更不是傲慢或自大,而只是平靜,一種十分安詳、十分幽遠的平靜。

  頓時間,周琳娜心中湧起一股為朋友打抱不平的怨念,難道他看不出何穎佩對他有多特別嗎?

  「你很跩嘛!」

  見他竟然達應也懶得應她一句,周琳娜更是火上心頭。

  「你是男公關,對吧?男公關該做什麼你應該很清楚,我叫你喝你就得喝,來……」她將另一支空杯注滿。「喝!」

  麥修一語不發,平靜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周琳娜立刻又注滿。

  「再喝!」

  麥修再次舉杯飲盡,周琳娜一刻也不停的馬上又注滿。

  「再喝!」

  麥修又一次一口氣喝乾,周琳娜仍不想放過他,又要為他注滿,但這一回,她不小心正正對上了他的眼,瞬間,她愕然定住,筆直地望進他的眼裡好片刻一動也不動。

  然後,她又動了,卻不是倒酒,而是把整瓶葡萄酒砰一下放在他面前。

  「喝光它!」

  麥修依然十分平靜,默默的舉起酒瓶就著瓶口仰首直接牛飲,一口氣也沒停,不一會兒就喝光了。

  面對他平靜的表情,周琳娜又盯住他的眼好半晌,而後……

  「還有一瓶!」她把另一瓶葡萄酒也挪到他面前。

  麥修很快又把第二瓶葡萄酒喝完了,他的臉也紅了,但他始終保持最平靜的神態,當周琳娜對著他的眼時,她仍舊看不到她想看到的,於是怒氣沖沖的起身去拉開包廂的門,對著在附近等待客人召喚的侍者怒吼。

  「再給我送兩瓶混血姑娘來!」

  半個鐘頭後——

  扶著牆壁,麥修腳步踉蹌不穩的離開包廂,包廂內半天都沒有聲音,良久後才響起周琳娜的話聲。

  「他忘了把你送給他的手錶拿走。」

  「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收,不管多麼珍奇昂貴的禮物都不收。」

  「……我可以自己來找他嗎?」

  「當然可以,愈多人來捧場他賺得愈多,我希望這麼做能夠幫助他盡早離開這裡。但,我再警告你一次,千萬別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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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姐,抱歉,你能夠幫我照顧他一下嗎?」

  聞聲,方靜恩愕然回首,卻見強尼肩上掛著一個人事不省的醉鬼,一臉「求求你,快接手過去吧!」的表情,不禁啼笑皆非,又不能不管,只好往旁挪開位置,好讓強尼把醉鬼放下來。

  「掛啦?」

  「抱歉,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有新客人來,他都會被灌醉。」

  「Shit,」黃佳慧捏著鼻子閃開老遠。「我是要他來幫我們惡補一下功課,你送一個爛醉鬼來給我們幹什麼?教我們練酒量?」

  「抱歉!抱歉!」強尼趕緊陪上笑臉。

  「以前你們又是如何處理的?」方靜恩問,一面取下於修凡的眼鏡,再把靠枕放到於修凡的腦袋下面。

  「送到後面更衣室,我們誰有空就去照顧他,絕不會讓他身邊沒人。」

  這大概也是「夜之風」俱樂部的特點之一,其他夜店俱樂部的牛郎男公關們,分組、分台、分桌,還比賽排名次,彼此間多少都會存在競爭性,有時候還會爭風吃醋,為的是更多的客人、更高的收入。

  但在「夜之風」裡,既不分組,也不分台分桌,更不比賽排名次,沒有嫉妒,也沒有不滿,更沒有競爭心,彼此相處和睦融洽,大家都會互相幫忙。

  還有她們,只是天天來「混」免費的餐飲台位,從不點抬,但男公關們並不會因而用不同的眼光看她們,反而經過她們的台位時就會跟她們哈啦扯淡兩句,閒閒無事就跑來和她們聊天說笑,很快就和她們混成朋友。

  即使身為男公關,他們的心態亦不落流俗,所以各個都能展現出同等高尚的風度氣質。

  俱樂部老闆的眼光還真不是普通的厲害!

  「如果又有客人點他的台呢?」

  「叫得醒人,他會去應付;叫不醒人,只好向客人道歉。」

  「好辛苦!」方靜恩心疼的撫掌於修凡熱燙的臉頰。

  「頭牌公關雖然收入高,但這種生活對他的精神和身體也是一種煎熬,如果他的身體不夠好,很快就會病倒了。」強尼十分感歎地道,旋即朝另一方瞄一下,因為有人在叫他。「好,那就交給你了,我還有客人。」

  強尼匆匆離開,方靜恩立刻招手喚來侍者,吩咐他準備解酒飲料和冰毛巾來,然後專注地凝視著於修凡,見他眉間蹙滿皺摺,充滿濃濃酒味的呼吸又重又急促,顯然很不舒服。

  這種生活,他還能夠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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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何穎佩和周琳娜又來了,不過這晚周琳娜並沒有為難麥修,反而靜坐在一旁聆聽何穎佩向麥修吐露一些工作上的煩惱,而麥修多半只是在仔細傾聽,很少出聲,但每一開口總是能一語切中問題癥結,使人茅塞頓開。

  半個鐘頭後他一離開,周琳娜就開始抱怨。

  「為什麼他總是半個鐘頭一到就走人,而且也不轉回來了?」

  「這是他的規矩,要是客人受不了就不要點他坐台,很簡單。」

  「可惡,明明不甘心,但還是想點他坐台,他吃定我們了!」周琳娜忿忿地咬牙切齒道。「那其他時間他都在幹嘛?」

  「以前哪個客人運氣好,他就會躲進那個客人的包廂裡,所以他的客人都會選擇坐包廂。但現在……」何穎佩困惑地攢起眉頭。「他不喜歡人多,為什麼會改到大廳去坐呢?」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於是兩人若無其事的一起上化妝室,出來後回包廂的途中,兩人以烏龜行進的速度慢慢前進,一邊東張西望……

  「啊,在那裡!」



  「喂喂喂,該換我了好不好?」

  黃佳慧一把將於修凡扯過去,但立刻又被方靜恩扯回去。

  「誰說的,他剛剛講一半就被叫走了,我的課還沒結束,OK?」

  「誰管你那些五四三,照順序,換我了!」

  於修凡又被拉到右邊,旋即又被拉回左邊。

  「我星期一第一堂就要考了耶!」

  「我第三堂要考!」

  兩人愈叫愈大聲,於修凡夾在中間繼續右邊、左邊。

  「你煩不煩啊,重修一下又不會死!」

  「好狠,竟然叫我重修!」

  「你已經大四了嘛,我才大二耶,就算等我一下好了。」

  「等你一下?現在我們是在上廁所撇條嗎?」

  「不,到茅太大的家種芋頭!」

  「喂,你真的很白目喔!」

  「你養呆!」

  「你火車!」

  「你機毛!」

  「你……」

  「請問……」於修凡慢吞吞地扶正被她們搖來搖去搖歪的眼鏡,再困惑的來回各看她們一眼。「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方靜恩和黃佳慧頓住,繼而相對噗哧,很有默契的一齊指著他大叫。

  「他恐龍!」

  「恐龍?」於修凡皺眉。「我很胖嗎?」

  兩個女孩子頓時笑翻了,好半天後,她們好不容易終於笑夠了,決定用猜拳排順序,結果黃佳慧贏了。

  「喔耶,我先!來,快幫我畫必考重點!」

  方靜恩有點不甘心,在一旁跟於修凡閒搭,反正他畫重點是用手,不是用嘴。

  「喂,修。」

  會叫他「修」是有學問的,因為她不想叫他麥修——好像是在提醒他是男公關,又不能叫他的名字——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叫他「修」,不是麥修的修,而是於修凡的修。

  「嗯?」

  「我們昨天照顧你好辛苦ㄋㄟ,所以,請我們去KTV,你出錢,我們一毛也不出!」

  「……我出錢,你們自己去。」

  「為什麼不能陪我們去?」方靜恩嘟著嘴抗議。

  「……我不想陪你們去。」

  他不想?

  方靜恩徐徐瞇起雙眼,「喔喔喔,原來是你不想陪我們去啊,嗯哼,那就算了!」轉頭,「小慧,我們……」停頓一下,唇畔浮起奸笑。「到五條通去包兩個公關陪我們去如何?」

  「好耶!好耶!」一如以往,黃佳慧跟她默契十足,連使眼色都不必,聽口氣就瞭解了。「那我們就可以玩得『豐富』一點羅?」

  「沒問題,來『全套』也行!」

  「全套是不用啦,不過至少要跳舞、看電影、上KTV,啊,對了,還要去看猛男秀!」

  「然後我們再帶他們進場,再多叫幾台進包廂,想玩什麼儘管玩吧!」

  「一定要玩國王遊戲,玩到他們連內褲都脫掉!」

  「酷,我還沒見過男生的裸體耶,這回一定要見識一下!」

  「但也有可能是我們脫耶!」

  「沒辦法,那就脫吧……」

  兩人一搭一唱,愈說愈起勁,冷不防一聲「啪!」打斷她們熱烈的「討論」。

  「喂、喂,我的筆跟你有仇啊,幹嘛折斷它呀!」黃佳慧哭笑不得的從於修凡手中拿回兩截斷筆。

  原子筆耶,他居然就這樣折斷了。

  「等你們考完試,我再陪你們去。」說完,於修凡「很平靜」的拿方靜恩的筆繼續畫重點。

  「好,不過請你不要把我的筆也給折斷了。」

  見於修凡低下頭去裝作沒聽見,兩個女孩子猛然背過身去,用力拍打沙發椅面無聲狂笑,笑到差點斷氣。

  竟然把原子筆折斷了!



 

  「她們是誰?」

  一回到包廂裡,周琳娜便衝口而出直問,但方靜恩出現在俱樂部的時候,何穎佩還在國外,所以她並不知道。

  「我不認識。」

  「不認識?好,找人來問!」

  不一會兒,侍者被喚來。

  「兩位小姐還要點什麼?」

  「不,我要問此刻麥修坐的那一台那兩個女孩子是誰?」

  「啊,是方小姐和黃小姐,她們是在一個多月前來的,之後天天都會來,聽說她們是大學生呢!」

  誰管她們是大學生還是智障!

  「點麥修的台嗎?」周琳娜追問重點。

  「不,」侍者搖頭。「除了第一天點過強尼的台以外,她們從來不點台。」

  「那麥修為何要坐她們的台?」

  「這我也不清楚,」侍者小心翼翼地說,因為周琳娜的表情不太好,烏雲密佈,好像快打雷閃電了。「我只知道麥修一空閒下來,方小姐就會叫他過去,而麥修也總是乖乖的過去陪她們,直到下一位來客把他轉走。」

  麥修心甘情願陪台?為什麼?

  周琳娜與何穎佩默然相對片刻。「麥修陪她們的時候都在做什麼?」

  「多半是聊天說笑,她們聊,麥修聽,不過她們不喝酒,因此麥修坐那一台的時候也只喝解酒飲料或者吃水果,而且方小姐也不希望他抽菸——聽說他的肺不好,所以最近也很少看到麥修抽菸了。」

  「麥修為什麼在教她們功課?」

  「啊,這個……呃,我是聽強尼說的,麥修在進這一行之前,好像是個雙修博士生呢!」

  「雙修博士生?」周琳娜與何穎佩同聲驚叫。「強尼怎會知道?」

  「好像是方小姐說的。」

  「她又怎會知道?」

  「這我就不瞭解了。」

  問不下去了,周琳娜一副不甘心的表情,又沒轍,而何穎佩則是一臉若有所思,眼色有些陰鬱。

  她是不是應該去找那個女孩子「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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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靜恩期中考結束之後,於修凡不得不履行他的諾言,陪她們出去玩,他請客,她們一毛錢也不會出。

  「哇!」

  頭一次見於修凡穿上除了西裝之外的休閒服,兩個女孩子當場異口同聲發出言語難以形容的驚歎聲。

  「超級品味!」

  「在T大時,如果他也是這副模樣,風雲人物哪輪得到高秉岳做!」

  「這種時候請別提那傢伙來掃興!」

  「對不起,我懺悔!」

  「很好,那你回去吧,現在是大白天,我們不需要電燈泡!」

  十一月中旬的氣溫仍不太低,於修凡的服飾也很簡潔,  T恤、長褲、休閒上裝和細腰帶,沉穩又不失灑脫,成熟中透著高雅,雖然不帥、不酷,更不俊美,但男人味十足,讓女人看得目不轉睛絕不是問題。

  「好,我們走吧!」方靜恩愉快的挽上於修凡的手臂。

  「OK!」黃佳慧也很興奮的拉上弟弟。

  為免於修凡不自在,黃佳慧特地帶弟弟黃佳龍一道來,她們全家人都知道這件事,黃佳慧才能夠夜夜陪伴方靜恩上俱樂部「唸書」,不然天天三更半夜回家,老早就被判處死刑了。

  可是……

  「先上哪兒?」於修凡若無其事的拉下方靜恩的手臂。

  方靜恩面皮僵硬了一下,旋即又拉開笑臉,快樂的往旁邊走去。「那我挽那傢伙的手好了!」

  那傢伙,一個青春洋溢的大男孩,陌生人A。

  不到一秒,方靜恩的手又被扯回老家——於修凡的手臂上。「先上哪兒?」

  這可是他「自投羅網」的喔!

  「看電影!」方靜恩挽緊了他的手臂,笑得闔不攏嘴。「然後上KTV,明天再去……」

  「明天?」

  「對啊,明天,還有下星期……」

  「下星期?」

  「斡嘛,你不想陪我們?沒關係,我們到五條通去包……」

  「我陪你們!」

  「不用勉強喔!」

  「……不勉強。」

  「OK,既然不勉強,那就走吧!」

  一旁的黃佳慧姊弟倆簡直笑到翻,抱著肚子還不夠,又蹲到地上去,好半天才勉強起身追上早己走遠的那一對。

  好彆扭的男人!

  他們嘻嘻哈哈的一起去趕電影場,沒人注意到後頭一直有人跟著他們,還頻頻照相,特別是當方靜恩在跟黃佳慧說話,於修凡專注的凝視她的時候……

 

******第五章*******

自那日於修凡陪他們上KTV過後半個月,這晚,方靜恩和黃佳慧照樣來到俱樂部報到,兩人正在討論要不要參加校園馬拉松賽,侍者突然送來一張紙條。

  「對不起,這是某位客人交代要交給方小姐的。」

  「給我?」方靜恩狐疑的打開來。

  可願至7號包廂一談?

  PS.不要讓麥修知道。

  「來了!」她對黃佳慧擠擠眼,兩人一起笑起來。

  她們早已料到會有這種事,客人捧公關捧到走火入魔,這種事時有可聞,無論是男對女或女對男都不少,不然怎會有火山孝子、孝女那種名詞出現,而於修凡對她的特別也已是眾所周知,遲早會讓她變成槍靶,她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來吧,誰怕誰呀!

  片刻後,她獨自一人來到七號包廂,敲敲門便自行開門進入,目光所及果然是何董,那位曾擁有於修凡四個小時的女人。

  「方小姐,我是何穎佩,很感謝你願意來跟我談談,請坐。」

  方靜恩有點訝異,因為何穎佩的神態十分友善,並沒有如她預料中的那樣一見面就張口咬過來。

  「何董要找我談什麼呢?」方靜恩一落坐便開門見山的問。

  「方小姐,我……」何穎佩遲疑又遲疑。「我能不能請問,你和麥修是不是早在他入這一行之前就認識了?」

  「是,」方靜恩不想否認這種事。「我們認識六年了。」

  「那麼……」何穎佩又猶豫一下。「你知道他為何要籌那兩千萬嗎?」

  「為了我。」方靜恩更坦白了。「我罹患一種罕見疾病,必須到瑞士去治療,那筆費用十分龐大,我自己籌不到,是他幫我籌措出來的,所以他才會犧牲學業走入這一行,不過事先我全然不知情,我是治癒回到台灣來之後才知道的。」

  「是嗎?」何穎佩淡淡笑了,有點落寞、有點憂傷。「果然如此,他愛你,從他看你的眼神就可以察覺到了。」

  「是的,他愛我,」方靜恩驕傲的抬高下巴。「我也愛他。」

  「那很好,不過……」何穎佩的語氣十分真誠,也有些擔憂。「他可能不是那麼容易接受你。」

  「我知道,他會以為我是在回報他的恩情,這點我早已……」

  「不,不是,我說的不是那個原因,是……」何穎佩端起酒來輕啜一口,眼神飛掠過一絲痛苦。「另一個原因。」

  她的樣子不太對喔!

  方靜恩心頭不由浮現一絲戒心。「難不成你要告訴我說你和他……」

  「不,也不是,雖然……」何穎佩苦笑。「我寧願是。」

  愈聽愈狐疑,愈聽愈不安,方靜恩開始有點不耐煩了。「到底是什麼事?」

  何穎佩深深歎了口氣,起身到窗前拉開窗簾,凝望夜空好半晌。

  「我想我最好從頭說起,」她幽幽低喃。「我父親是個大混蛋,事業成功之後就在外面花天酒地,丟下老婆和孩子們不管。後來他死在外面的女人懷裡,一切財產都留給我哥哥,但我哥哥是另一個大混蛋,他不但小時候就強暴了我,又為了女人殺人入獄,公司也在他的胡搞之下差點倒閉……

  「所以我憎恨男人,不相信這世上有任何一個男人是值得信任的。」她回過身來。「之後,公司在我的努力之下又救回來了,單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沒有依靠任何男人,我成功了,於是決定要把男人摒棄在我的生命之外,可以拿他們來調劑我的生活,但絕不會讓他們進入我的生命之中。就在這時,我認識了麥修……」

  她的眼神驀轉恍惚,彷彿不小心陷入一種奇異的空間中。

  「他並不是那種外表出色得會讓人一見傾心的男人,也不是那種溫柔浪漫得會讓女人融化的男人,更不是女人最愛的冷酷壞男人,但是,你注意過他的眼神嗎?他那種眼神……」

  若有似無的歎息聲輕輕溢出她唇間。

  「我從沒有見過那種眼神,不是驕傲,也不是冷酷,而是不屈,那種堅毅凜然的昂然不屈,如果是在古代,他會是那種萬箭穿心戰死了也不願倒下的大將軍,會是飽受恥辱磨難也不肯屈服的戰俘……」

  她徐步回到方靜恩前面坐下。「現代男人早已失去那種男子氣概,再也看不到了。所以,對女人而言,他那種純男性的不屈尤其令人心折,然而對女強人來講,征服他才是最大的挑戰,特別是我,我憎恨男人、不相信男人,自然也不相信他的不屈能夠堅持到底。另一方面……」

  瞳眸緩緩落下,她兩手不安的互絞。

  「我想當時我己愛上了他,可是我不願意承認,所以極力想說服自己,男人是不值得愛的,愛上那個男人更是錯誤,我必須證明給自己看好讓自己死心。恰好那時候他急需兩千萬,我決定要趁那難得的機會做出證明……」

  她嚥了口唾沫。「四個小時並不長,我必須一開始就用最強勢的手段,因為我很急,我不能再沉淪下去了,只有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從深淵中爬出來,我必須一次就成功,絕不能失敗,所以……」

  她嘴角抽搐一下,深吸一口氣後才慢吞吞的啟口。

  「我找了五個男人來上他……」

  啪!

  清脆響亮的巴掌聲迴盪在包廂之中,何穎佩臉頰上立刻浮現一幅清晰鮮明的巴掌印,但她沒有一點反應,甚至連一絲絲肌肉的抽動都沒有,好像那巴掌根本不是打在她臉上。

  「我告訴他,如果他想要那兩千萬,他就得乖乖讓那五個男人上他,當時我以為在他聽到那種話之後,我就可以在他眼中看到驚慌、害怕、惶恐、無措,只要他讓我看到那些,只要一絲絲就行了,我就會把兩千萬給他,也不會讓那五個男人碰他,真的,我只要看到那些,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可是……」

  她苦澀的閉上眼。「在那種時候,他依然不肯丟下他的不屈,我看得出,他不是不在乎那種事,但他就是不肯屈服,也不願放棄那兩千萬。我氣瘋了,因為他不肯讓我看到我想看到的,因為他不肯讓我自己拯救自己,所以……」

  淚珠悄悄自她眼角沁出。「四個鐘頭後,面對他飽受折磨、血跡斑斑的身軀,我終於明白我錯了,在他極盡羞辱但依然不屈的目光下,我羞愧極了,但一切都已太遲,錯已鑄下,再也挽回不了……

  「我愛他,卻用最可怕的方式傷害了他,我後悔,真的好後悔……」她哽咽一聲。「之後,我衷心期待能有一個女孩子出現,只要她能代替我撫平他的傷口,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方靜恩猛然起身走向門口。「不要再來俱樂部了!」

  「好好好,我不來了,我不來了!」何穎佩慌忙不斷點頭。「但是你一定要幫他……」

  「他是我的問題,不用你操心!」方靜恩的聲音冷得像冰、硬得像鐵。

  「如果……如果你有需要,儘管來找我……」

  「不必,我只想知道……」方靜恩站定。「那五個男人……」

  「他們……他們是我在美國的客戶,我招待他們到台灣來觀光,三……三個白人,兩個……兩個黑人……」

  白人?黑人?

  天哪!

  方靜恩只覺噁心得想吐。「你好狠!」

  「對……對不起……我……我……」

  現在再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

  方靜恩用力甩甩頭。「不要再讓我們見到你了!」

  何穎佩抽噎一下,驀地掩面痛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是最優秀的女強人,但在某一方面,她又何嘗不是最脆弱的。

  方靜恩再次邁步,頭也不回的離開包廂,沒有當場殺了何穎佩,是為了回報何穎佩勇敢的告訴她這件事,但若不盡快離開,她還是會忍不住出手「教訓」那女人一下。

  那女人比高秉岳更該死!



  方靜恩一坐下,黃佳慧就自動自發的躲到遙遠的天涯海角另一方,噤若寒蟬的不敢出聲,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

  「不要跟我說話!」

  黃佳慧拚命搖頭,表示她一個字都不會說,不用方靜恩提醒,她也知道現在不是跟方靜恩哈啦瞎扯的好時機。

  她們幾乎是從出生就認識了,直到如今都快二十年了,方靜恩什麼樣的面貌她沒見識過,可就沒見過方靜恩如此恐怖的表情,甚至在乍知被高秉岳欺騙的那當下,方靜恩也沒有這麼生氣。

  現在的方靜恩,很顯然的誰要是膽敢碰她一下,她一定會立刻用最殘忍的手段將對方分屍,毫不猶豫。

  在七號包廂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黃佳慧一邊問自己,一邊謹慎的觀察方靜恩的表情變化,而方靜恩渾然不覺好友擔憂的注視,兀自緊咬下唇,緩緩聞上雙眸,雙拳更是卯上全身力氣握緊,指甲都掐進肉裡了。

  當初在五條通尋找於修凡時,她就知道有許多男公關並不在意那種事,對他們而言那只是「工作」,只要能賺到錢,他們不在乎被男人做任何事。

  但於修凡跟他們不一樣,他出身自家教嚴謹的軍人家庭,在斯巴達式的嚴厲教育之下成長,雖然辛苦,然而也因此成功的塑造出何穎佩所說的那種不屈的氣節,使他成為一個有節操、有骨氣的男人。

  也因此,那種許多男公關都不在意的事對他來講卻是一種最大的羞辱,就好像女人被強暴一樣,他的心靈必然也因此被烙印上最醜陋的污點,永遠不會消失。

  為什麼他要那麼傻呢?

  明明知道想治癒她的病只有微乎其微的渺茫機會,但他依然情願抵押出自己的一生,以換取那幾乎沒有希望的希望。

  明明知道砸再多金錢下去,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可能性,一切全都是白費的,但他依然願意承受那種不堪忍受的羞辱折磨,以換取那只有零點零零一的渺小機會。

  明明知道這一切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在她心中,他可能永遠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他卻依然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付出所有。

  他為什麼要那麼傻呢?

  「為什麼?」她無意識的溢出心酸痛惜的呢喃,晶瑩的淚珠兒緩緩滑下。

  見狀,黃佳慧驚慌地摀住自己的嘴,差點叫出來。

  多少年了,她已經多少年沒見方靜恩掉過眼淚,好像是從方靜恩開始練合氣道之後,她就再也沒掉過半滴淚水了。

  當她得知她老爸在大陸收二奶,她沒有哭。

  當她爸爸、媽咪離婚時,她也沒有哭。

  當她得知自己只剩下三到五年生命,她還是沒有掉半滴眼淚。

  當她得知被高秉岳騙得徹底,她更不可能哭。

  但現在她哭了,雖然沒有哭出聲來,可是一顆接一顆滾落的淚珠卻似乎永遠也停不下來。

  黃佳慧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她猛然站起來四顧搜尋,一看見正要轉台的於修凡便死命招手,不敢出聲,只好比手畫腳要他趕快過來,還比手勢說方靜恩在哭,於修凡當即丟下客人,急步過來……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那樣溫柔而充滿關切的聲音輕輕拂過她耳際,方靜恩慢吞吞的睜開眼,眼前是於修凡焦慮的眼神,他就蹲在她面前。

  他還說不再愛她了呢,既然不愛她了,幹嘛這麼關心她?

  不知道為什麼,方靜恩竟有股大笑的衝動。「修,為什麼我從沒看過你笑?」

  於修凡困惑的征了怔,「呃……」扶一下眼鏡。「因為我爸爸說笑聲是不夠自律的表現,所以我們兄弟姊妹都不太敢笑,長大以後就習慣不笑了。」

  連笑都不准笑,有那種爸爸可真累!

  「修,」方靜恩抬臂圈住他的頸項。「叫我靜。」

  於修凡眉宇間立刻出現摺痕。「不……」

  「不然我還要哭!」方靜恩搶先一步發出最高層級的威脅,還把臉仰起,隨時準備大哭給他看似的。

  於修凡靜默一下,輕輕歎息。「靜。」

  掛著淚痕,方靜恩展開最甜美的笑靨。「星期六陪我去KTV,我就不哭。」

  於修凡輕柔的為她拭去淚水。「好。」

  十分鐘後,於修凡確定方靜恩沒事之後,他才回去工作。

  黃佳慧欲言又止的看著方靜恩,想說話又不敢出聲,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又抓頭又搔耳,一張嘴又開又闔,十分滑稽。

  方靜恩失笑。「好了,我沒事了,OK?」

  黃佳慧遲疑著。「可是……」

  方靜恩笑容微斂。「小慧,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從沒有瞞過你任何事,對不對?」

  黃佳慧點頭。

  「我也不想瞞你任何事,但是……」方靜恩眼中又浮現一抹心酸與心痛。「這件事我真的不能跟你說,以後我也不會瞞你任何事,唯獨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你,請你諒解好嗎?」

  黃佳慧若有所悟的瞄向於修凡離去的方向。「有關他的事?」

  方靜恩頷首。「對。」

  黃佳慧笑了,安撫的拍拍她的背。

  「沒問題,我能諒解,畢竟要跟他生活一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謝謝!」方靜恩猛然抱住黃佳慧,又想哭了。「如果不是擔心你會誤以為我想染指你,我真想告訴你我好愛你!」

  黃佳慧霍然大笑。「那種話去告訴他吧!」

  方靜恩放開她,退後,頭皮的眨眨眼。「我會,星期六。」

  「星期六?」

  「對,等他笑出來之後,我就要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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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到KTV,她們訂的是小包廂,而且幾乎沒唱到什麼歌,因為她們忙著吵架,吵要唱誰的歌,黃佳龍點歌,黃佳慧就給他卡掉;黃佳慧點歌,方靜恩也給她卡掉;方靜恩點歌,黃氏姊弟一起給她卡掉,結果於修凡竟然被她們吵得睡著了。

  這回她們訂了中包廂,起初於修凡很困惑,後來才知道她們要「表演」給他看,中包廂才夠寬闊。第一首歌,黃佳龍就躺到地上去了。

  他是小強。

  「稟大人,小人本住在蘇州的城邊,家中有屋又有田……」

  我愛周星星,這首歌方靜恩可是卯起來苦練了好幾天——舌頭都差點打結了,但眼看於修凡兩眼愈睜得愈大,還拚命扶眼鏡看字幕,一臉驚奇,偶爾還會勾一下嘴角,她就覺得值回票價。

  「雙截根,快,阿龍,你的,打破電視你賠!」

  「忍者,小慧,你的,請別太興奮跳到桌上去!」

  他們仔細挑揀,專找那種輕鬆活潑又詼諧有趣的曲子,連歌帶舞了二十幾首之後……

  「子曰,小慧,你女生,我男生!」

  「我才是男生耶!」黃佳龍抗議。

  「滾一邊去哀怨吧你!」黃佳慧一把將他推到角落去散發怨念。「OK,小靜,可以開始了!」

  「Why的表現是,搞不懂就問人,搞得懂就答人,沒有人懂還可以問神……」

  終於,於修凡笑了,也許他自己也沒察覺,但他確實笑了。

  「有了車子想要房子,有了妻子想要馬子,有了銀子想要位子……」

  他的笑容擴大。

  「先管面子再管裡子,先填肚子再補腦子,先端架子再A銀子……」

  他笑出聲來,方靜恩欣喜的和黃佳慧互比勝利手勢:喔耶,成功!

  又唱過兩首之後,按照事先講定的計畫,方靜恩使了一下眼色,黃佳慧姊弟倆便若無其事的說要到自助吧檯拿東西吃,離開包廂了,方靜恩很自然的坐到於修凡身旁。

  「怎麼不唱了?」於修凡問。

  「這是她們點的歌,又不是我要唱的。」她悄悄偎向他,他僵了一下,當即要移開身子……「不准動!」她叫得很兇猛,又很突然,他以為有什麼不對,真的不敢動了,她趁勢探臂環住他腰際。「修。」

  「什麼?」

  「我愛你。」

  他沒聲音,她仰起臉兒對上他俯視的眸子,鏡片後的目光透著淡淡的無奈。

  「你不相信對不對?」

  「好吧,我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不過……」她嘴角撩起一彎詭譎的笑,趁他不注意取下他的眼鏡,藏在背後不給他拿回去。「我還想嘗嘗那天那種神魂顛倒的滋味,你不反對吧?」

  「我……」

  小強都猜得出來他一定會反對,所以她必須先下手為強,因此,他才吐出一個字,她已翻身坐到他身上,他剛抽了口氣,她的唇己堵住他欲待驚呼而微啟的口,以一記火辣辣的熱吻瞬間便席捲去他所有意志。

  他是一把火,雖然他總是極力隱藏住自己的熱度,但只要稍微挑撥一下,很容易就爆燃開來,因為她正是他的火引。

  於是,不過片刻,他便反客為主的扣緊她的嬌軀,讓她緊貼在他身上,雙唇飢渴的揉著她的唇瓣,用慾望的烈火燒得她再度失去自我,只感覺得到他的唇帶給她的那種神奇的甜蜜,像毒品上癮似的沉迷其中。

  慢慢的,在兩人都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她躺到了沙發上,而他則覆蓋在她身上,接著,他離開了她的唇,溫熱的喘息移至她耳傍啃嚙她的頸項,使她顫慄不己,他的手不知何時溜至她的衣服底下,以一種折磨人的方式撫挲她,每一個觸摸都使她覺得像被火燃燒,逐漸燃起她體內的原始衝動。

  她可以感覺到他熾熱的慾望堅硬的抵著她柔軟的小腹,在她頸間流連的唇瓣開始變得急切,他的手正在一顆顆解開她的鈕扣,而她一點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任由他掀開她的上衣,火熱的唇瓣也悄悄滑下她的胸脯間……

  「喂喂喂,小朋友,我們講好的不包括這個吧?你們想幹『全套的』就不要來KTV嘛!」

  話聲剛起,於修凡就像被雷殛一樣驚跳起來,整個人咕咚一聲跌到地上去,話聲結束,方靜恩哭笑不得的坐起來,沒好氣的瞪向門口的黃佳慧,後者一邊吃開口笑,一邊用調侃的目光欣賞他們的狼狽樣。

  「知道人家正在『忙』就不要來吵嘛,真不識相!」

  「你嘛差不多一點好不好,知不知道我們在門口站崗多久了?給你們一個良心的建議,附近有家汽車旅館好像還滿優的,你們可以去試試看那裡的床夠不夠軟,如何?」

  「那不如到我家。」

  「也可以啊,只要某人敢去。」

  黃佳慧依然站在門口擋住後面的弟弟,因為方靜恩還忙著扭上被解開的扣子,而於修凡則像狗一樣爬起來,坐到距離方靜恩至少有十公里遠處的另一邊,不安的遮掩凸起的慾望象徵。

  直到方靜恩整理好衣服,黃佳慧才慢條斯理的踱進包廂裡來,戲謔的向於修凡擠眉弄眼。

  「未開封的原裝貨喲,好不好吃,嗯?」

  於修凡面紅耳赤的直咳嗽。「呃,我的眼鏡……」

  方靜恩瞥一下躺在沙發縫隙間的眼鏡。「請問你在跟誰說話?」

  「你。」

  「我是誰?」

  「……靜。」

  「這還差不多。」方靜恩滿意的把眼鏡遞給他。

  黃佳慧繼續吃開口笑,一邊坐到方靜恩旁邊,後者也順手拈來一個丟入嘴裡。

  「他信不信?」

  「你說呢?」

  「他是笨蛋,」黃佳慧斜睨著於修凡。「一定不會信。」

  「原來你的腦袋並沒有結蜘蛛網嘛!」方靜恩誇張的敲敲黃佳慧的腦袋。

  「你才生蛆了!」黃佳慧恨恨的用腦袋去撞她的腦袋。「再接再厲吧你!」

  「放心,本人毅力最佳!」方靜恩說著向於修凡拋去一個飛吻。

  於修凡尷尬得再也不敢把視線移到她這邊來,黃佳龍則在另一邊大叫。

  「你們還要不要唱啊?不唱我要點我的歌了喔!」

  「兩首就好,待會兒我們也要唱!」黃佳慧叫回去,再瞄一下於修凡,然後把方靜恩扯近一點,耳語似的說:「提醒你一下,現在是十二月了喔!」

  「呃?」

  「如果高秉岳又找他要錢,他絕不會告訴你。」

  「Shit,我真的忘了!不過……」方靜恩懷疑的瞥向於修凡。「他不會再給錢了吧?他知道我已經痊癒了呀!」

  「難講,高秉岳有多會演戲,你應該很清楚了,難保那個笨蛋不會又被騙!」

  「嗯嗯,說得也是!」於是,方靜恩開始認真思考,她該如何處理高秉岳的問題呢?

  或者,是時候去找高秉岳面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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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萬?我有,但是……」

  「有就快給呀,不然小靜會被趕出研究所喔!」

  「……她不是己痊癒了嗎?」

  「誰說的?她還在瑞士治療啊,你不希望她治好了嗎?」

  「……如果她真有需要,我會跟上次一樣,直接轉到瑞士的戶頭。」

  「不,不要,先轉到我的戶頭來,因為……因為她們的帳戶改了。」

  「那麼等她們通知你之後,我再轉過去。」

  「你……呃,於修凡,手機說話不方便,而且我們也將近兩年沒見了,見個面聊聊如何?」

  「如果你希望的話。」

  「那麼,後天中午在長春路的小義大利,你知道在哪裡吧?」

  「長春路的小義大利?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問。」

  「好,那,後天中午,別忘了。」

  「後天中午,不會忘。」

  收好手機後,於修凡又沉思了好一會兒,方才準備回到大廳裡工作,豈料一轉身就被嚇了一大跳。

  「靜?」

  方靜恩腦袋微傾,兩手背在身後,雙眸眨呀眨的瞅著他。

  「你的習慣真的很奇怪,喝太多就躲到這裡來,連聽手機也跑到這裡來。」

  「呃,」於修凡摸一下口袋裡的手機。「高秉岳不知道你回來了嗎?」

  「不知道,」方靜恩笑吟吟地轉身通過小走廊。「我回台灣那天本來要去給他一個驚喜,誰知道會聽到一些害我差點活活摔死他的對話,之後我就懶得再去理會他,專心一意找你了。」

  「是我叫他不要告訴你的。」於修凡走在她身邊。

  「不對,是他花言巧語設法要你主動要求他不要告訴我的。」

  「可是……」

  「你知道我在瑞士時已匯六千萬給他了嗎?」

  於修凡訝異的停了停腳步,旋即又往前。「不知道。」

  方靜恩瞟他一下。「因為高秉岳要自己留下來,根本不打算讓你知道。」

  於修凡默然,直至轉出花架後,他才說:「他要就給他吧!」

  「你啊……」方靜恩順手挽住於修凡的臂彎。「未免太慷慨了,可是……」

  又一次,於修凡若無其事的拉下她挽在他肘彎上的手臂,方靜恩卻仍然笑眼瞇瞇的,連根睫毛也沒撩一下,換個邊又挽住恰好從旁經過的侍者的手臂,後者愕然傻住,於修凡也呆了一下,連忙再把她的手捉回來放在他的臂彎。

  「我不給!」方靜恩得意的挽緊他。

  「但那是……」

  「他要我可以另外給他,那筆錢我就是不給,那是你給我的,我一定要他吐出來,絕不給其他人!」

  「不都一樣。」於修凡有點無奈。

  「不一樣,當時我匯那筆款子時的心情不一樣。」

  於修凡彷彿還想說什麼,但很快就放棄了,似乎愈來愈能瞭解方靜恩某些時候會特別執拗的性子。

  「方媽媽知道這些事了嗎?」

  「知道啦!」方靜恩咧咧嘴。「她很吃驚,更難過,你知道,她一向很喜歡高秉岳,還曾經想湊合我和高秉岳呢!知道實情後,她既慶幸我沒有喜歡上高秉岳,又喟歎高秉岳怎會變成那種卑鄙的人,她實在無法理解。」

  於修凡兩眼直視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全然沒注意到周圍的視線,十分驚奇又訝異的目光。

  不管是公關或客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喜歡和客人大接近,其他男公關都會主動坐在客人身邊,他卻總是離客人遠遠的坐,客人主動接近他,他也會不落痕跡的避遠一點,若客人因此生氣,他就婉轉的請客人換另一位配合度高的男公關坐台。

  而方靜恩卻可以大大方方的掛在他的臂彎上,可見方靜恩在他心目中已不只是特別而已。

  「你不喜歡高秉岳?」

  「以前,喜歡啊!」

  見他面無表情的不吭聲,方靜恩不禁暗笑不已。

  「只是哥兒們的喜歡,OK!」

  「你不……愛他?」

  「當然不,要我愛上他,真的很難。」

  「為什麼?」

  方靜恩燦然一笑,挽著他到她的台位坐下,黃佳慧在另一邊用功,大四生得開始準備畢業論文了。

  「大概是因為他愛他自己比愛我多吧!」她把一杯芹菜汁塞入他手中。「他是個好哥兒們,跟他在一起瘋、在一起鬧確實很快樂,因為他很熱情,但,還不夠熱情,因為他愛自己比較多,所以不願釋放出所有熱情……」

  自上回在KTV經過黃佳慧的提醒後,她也認真思考過許久,終於恍悟高秉岳其實並不全是在作戲,他只是在她面前隱藏了許多負面的個性罷了。

  記得小時候,他總是不願意讓同學知道他爸爸是司機、他媽媽是傭人,因為他的虛榮心很重。明明沒有人看不起他,他卻老是說長大後要做大生意、賺大錢,好讓別人不能再輕視他,這種情況直到他國中畢業後才消失——他懂得要隱藏起來了。

  除此之外,小時候他還特別喜歡帶她一起惡作劇,她一直以為那只是純粹的好玩,小孩子的幼稚罷了,如今想想,其實他每次惡作劇都是有目的。

  打翻蛋糕是為了吃那盒蛋糕,打破米酒是為了人家要他跑腿去買米酒時可以A下零錢,還要她哭說不到國外度假,除非帶他一起去,因為他也想到國外玩,諸如此類的事屢見不鮮,在在都顯示出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是個很會為自己創造機會的投機份子。

  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他的本性確實熱情爽朗,但還是有負面的缺點,只是都被他隱藏起來了。

  「記得小慧也曾問過我,我要的是什麼樣的感情……」她對黃佳慧擠一下眼,後者也對她比了一下加油的手勢。「我告訴她,我要的是那種能夠讓我打從心底震撼的感情,高秉岳捨不得付出那麼強烈的感情,那麼強烈的感情他只願付給自己,所以我也很難愛上他。而你……」

  她仰起眸子筆直的望進他眼裡,他不安的別開臉,她硬把他轉回來,當他的眼裡映著她的影像時,總是閃著兩簇火花。

  「你不同,你是豁出一切的付出你的感情,我要的就是這種愛,每次望見你眼底的火焰,是那樣狂熱癡迷,我就願像飛蛾撲火,即使僅有一剎那便會灰飛湮滅,也要享有那瞬間的光與熱……」

  一手輕撫他略顯清瘦的臉頰,一手誘惑的描繪著他的唇型,她低低呢喃。

  「愛上高秉岳是那麼難,而愛上你卻是這麼容易啊……」

  她的手悄悄往後移,十指插入他濃密的發間,順勢移到他腦後。

  「我只要看著你的眼,渾身就開始發熱,心跳就像過熱的引擎一樣又重又快,只想讓你的熱焰燃燒我……」

  她雙手輕輕使力,他的腦袋便逐漸俯向她。

  「是的,我要的就是你這種火山爆發似的熱力,可以瞬間毀滅我的火焰!」

  隨著她囈語似的低喃,臉與臉之間的距離愈來愈短,四目悄然闔上,兩雙唇瓣逐漸靠近……

  「卡卡卡!兩位,不管你們想做什麼,地點不對,OK?」

  一本原文書猝然落在他們之間,兩張嘴恰好貼兩邊,方靜恩又氣又好笑的轉注原文書的主人。

  「你真的很不上道耶,老是做這種事!」

  黃佳慧猛翻白眼。「不做不行啊!」

  她收回書,大拇指往旁邊一比,一位侍者張口結舌的呆在那邊,被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呃,對……對不起,高夫人來了。」

  於修凡閉了閉眼。「請她稍待一會兒。」

  方靜恩往下一看,失笑。「對,至少要稍待五分鐘,也許十分鐘以上。」

  於修凡雙頰略赧,悄悄拉上西裝下擺掩住不雅的某部位。

  黃佳慧哈哈大笑著回原位。「沒見過這麼容易挑逗的男人!」

  方靜恩哼了哼。「請搞清楚,只有我才挑逗得了他,別的女人沒那種本事!」

  黃佳慧瞄一眼於修凡,後者正在猛灌芹菜汁——至少那是冰涼的,看看能不能快一點澆熄他的熱情。

  「你也別太過分了,聽說男人常這樣很不健康的!」

  「好嘛,那下次到飯店開房間好了!」方靜恩「從善如流」的接受勸告。

  於修凡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嗆到了。

  「不好?」方靜恩無辜的眨了一下眼。「那我家?」

  於修凡猛然跳起來,拔腿逃之夭夭。

  「他害羞。」方靜恩替他解釋。

  「是害怕吧?」黃佳慧失聲爆笑。「他被你嚇跑了!」

  方靜恩聳聳肩,兩眼仍跟著於修凡,見他先到男性化妝室一會兒後,出來便直接到高夫人那兒坐台。

  「小慧。」

  「嗯?」

  「我聽到修和高秉岳講手機,高秉岳真的又向他要錢了。」

  「不意外。」黃佳慧頭也不抬地說。

  「你怎麼跟高秉岳說的?」方靜恩問,一邊吃蛋糕,那是於修凡拿來給她的。

  「我說醫生以為你好了,誰知在你準備回台灣前夕,病情又發作了,只好留在那裡繼續治療。結果他又問我,為什麼你都不寫信給他了?我說你也沒寫給我呀,大概是病況很嚴重,連寫信都沒辦法了吧!」

  「他信了?」

  黃佳慧拾起頭來,裝了一下鬼臉。「不知道。」

  方靜恩思索片刻。

  「長春路小義大利,他們約在那裡見面。」

  「什麼時候?」

  「後天中午。」

  「去看看?」

  「嘿嘿,我就是這麼想的。」

  非去看看高秉岳到底想搞什麼鬼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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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阿兵哥而言,在台灣本土服役的確比較方便又舒適,但在金門外島服役也不是沒有好處,在台灣一個星期放兩天假,包括來回時間,但在金門外島的話,一個月放八天假,不包括來回時間。

  很多人都會覺得放長假比短短兩天假好,高秉岳就這麼認為。

  「他會來嗎?」高秉玲問。

  「會,他那種人很死板,答應了絕不會爽約。」高秉岳信心十足地回道。

  「但他現在應該不太一樣了,男公關的生活方式和一般人不同,就算他再不願意,還是不得不跟著改變吧?」

  「我不認為他能有多大的改變,至少他說話的口氣並沒有改變。」

  正午十二點整,高氏兄妹就一起來到長春路的小義大利,一家裝潢融合美義風格,整體氣氛華麗精緻的餐廳,挑高的天花板、水晶吊燈、長型吧檯,高板椅背隔開桌位,使每一桌位都擁有較私密的空間,適宜用餐,喝兩杯閒嗑牙也不錯。

  他們坐在吸菸區,當兵後,很少人不抽菸的。

  「但你不是說他是頭牌公關嗎?」

  「聽說的,誰知道是真是假。」

  「就我的印象來說,不太可能,」高秉玲喝一口紅茶。「要改造那個老士,重新投胎還有希望一點。」

  「我也這麼想。」高秉岳無聊的閒看牆上的風景圖片和義大利人像畫作。

  「大哥,你現在究竟打算如何?」

  高秉岳收回視線,在妹妹臉上繞一下再落入咖啡杯裡。「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小靜突然失去音訊,黃佳慧說她的病復發了,如果真是如此,這時候方媽媽也該打電話來拜託我幫忙籌錢——像去年那樣,但也沒有……」

  「會不會是她快死了?」高秉玲衝口而出。

  「我也考慮過這個可能,」高秉岳的神情有點沉鬱,顯見他對方靜恩的關切是真心的。「最好不是,但若真的不是,也有可能是她發現真相了……」

  「她發現了?」高秉玲驚呼。「她怎麼發現的?」

  「我只是說有可能,並不是已經確定了。」

  高秉玲鬆了口氣。「那如果她真的發現了呢?」

  高秉岳端起咖啡飲一口,放下。「如果小靜真的發現了,絕不會是從我們兩個這裡知道的,那麼小靜知道的一定不是很完整的內容,因為清楚整個真相的只有我們兩個,連於修凡都不知道全部真相,這麼一來,我還是可以想辦法硬拗過去。」

  「那你今天要跟那個笨蛋要那筆錢是……」

  「無論如何,先要到手再說,如果小靜需要,我會轉匯給她,如果她不需要,錢已經到手,於修凡就不會想到要討回去了。」

  「那你要多分給我五百萬。」

  「到時候再說。」

  兄妹倆只顧分贓,沒注意到餐廳門口又進來一位單身客人,而且那個男人進入略一張望後便直接往他們這一桌走來,直到男人站定在桌旁,他們才發現,愕然抬起頭來看是誰。

  一個戴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端正的五官有一種十分特殊的男人味,黑色高領毛衣和燈芯絨休閒西裝在深沉中透著溫文儒雅的氣息,那頭層次分明的亂髮卻顯得有些狂放,顯然是位上流社會出身的紳士貴公子,絕不會有人懷疑這點。

  不認識。

  兄妹倆納悶的望著那男人,不曉得他想幹什麼,誰知那男人竟逕行在他們對面落坐,掏出菸來點燃,正好侍者過來。

  「吉普遜。」他拒絕菜單,直接點酒,然後與高秉岳四目相對。

  一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神,高秉岳不禁一呆,繼而震驚的指著那男人,難以置信的失聲大叫,「於修凡?」

  於修凡抽了口菸。「好久不見了,高秉岳。」

  高氏兄妹張著嘴,久久說不出話來,萬萬想不到於修凡改頭換面後竟是如此吸引人的男人。

  不可思議!

  高氏兄妹默然相對一眼,看來傳言說於修凡是頭牌公關可能不假,別說現在的高秉岳頂著一頭矬挫的阿兵哥小平頭,就是以前高秉岳最耀眼出色的時候也比他不上,因為高秉岳沒有於修凡那種高尚風采、獨特格調。

  「你現在一個月收入多少?」高秉玲脫口問。

  於修凡眉宇微微蹙了一下,高秉嶽立刻往妹妹頭上K過去一拳。

  「哪有人一見面就這麼問人家的!」他斥責道,然後轉向於修凡道歉。「抱歉,她有時候說話就是懶得經過大腦。」

  「不要緊。」於修凡又抽了口菸。「最近好不好?」

  「哪有什麼好不好的,當兵不就那麼一回事。」

  「什麼時候退伍?」

  「二月。」

  「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快不了,當兵愈到後期反而愈難挨。」

  「是嗎?」

  「你就好了,不用當兵。」高秉岳酸味十足的說。

  於修凡不置可否,正好侍者送來他的酒,他默默端杯淺酌,高秉岳注視著他,心中的酸味愈來愈重。

  這傢伙,原以為除了功課之外沒一樣比得上他的,可是現在……

  「你兩千萬準備好了嗎?」無論如何,先拗到錢再說。

  於修凡看他一眼,放下酒杯,捻熄菸屁股,再重燃起另一根。

  「告訴我瑞士的帳號,我會直接匯過去。」

  「方媽媽還沒通知我。」高秉岳不耐煩地說。「你先匯到我的戶頭,等方媽媽通知我之後,我再匯過去。」

  「……何必這麼麻煩呢?」

  「免得我臨時聯絡不到你呀!」

  他在當兵,不好聯絡上的人是他才對吧!

  高秉玲暗笑。「對嘛,先匯到我大哥的戶頭,這樣比較保險啦,反正他不在,也還有我在啊!」

  於修凡又深深注視高秉岳一眼,再端起酒杯來淺啜一口,放下,默默抽菸,沒有說話。高秉岳以為他同意了,立刻興高采烈的掏出一張紙條放在桌面上推到於修凡那邊去。

  「喏,我的戶頭號碼,記得盡快匯過去。」

  望著那張紙條,於修凡沒有動。

  「對了,你現在的樣子,是俱樂部請設計師幫你們做的造型吧?」正事解決,可以說點五四三了。

  於修凡頷首。

  「真不錯。」高秉岳喃喃道。

  「何止不錯,超優!」高秉玲用手肘頂頂哥哥。「等你退伍,也請設計師幫你設計造型吧!」

  「我也這麼想。」高秉岳望住於修凡。「知道是哪位設計師幫你做造型嗎?」

  「不知道,那種事只有經理清楚。」

  「能不能幫我問一下?」

  「……我問問看。」

  又聊了幾句後,高秉岳就偕同妹妹先行離開了。正事既然沒問題了,他可沒興趣繼續對著於修凡心頭冒酸水。

  等他退伍後,一定要弄個比於修凡更出色的造型!

  於修凡則坐在原位,默默的又抽完一根菸後,方才輕輕道:「靜,你不過來這邊坐嗎?」

  他身後座位立刻響起一聲輕笑。

  「原來你早就知道啦!」方靜恩和黃佳慧分別端著自己的飲料,一同從後面座位繞到於修凡桌位旁。

  「我一進門就注意到了。」

  黃佳慧先坐到於修凡對面,方靜恩卻杵在於修凡身邊不動,於修凡輕歎,默默往裡移位,讓方靜恩坐到他身旁。

  「嗯嗯,又抽菸、又喝酒,你很煩惱高秉岳的事嗎?」

  於修凡推開酒杯。「我們認識將近十年了。」

  方靜恩招手喚來服務生,把酒杯交給服務生,另外點一壺水果茶。

  「那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還從小一起長大的呢!」

  「我從小就沒什麼朋友,他是唯一和我交往最久的朋友。」

  「朋友?」方靜恩冷哼,把高秉岳那張紙條拿來三兩下撕成碎片,再丟到菸灰缸裡燒盡。「他是在利用你。」

  「但是……」於修凡瞥她一眼,又點起一根菸,下文消失。

  「他讓你有機會認識我。」方靜恩替他說出下文,順手抽下他的菸捻熄。「好吧,那六千萬就給他,算是你的感激,OK?」

  於修凡點點頭。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給他那六千萬,以後就不許再理會他了,他打手機來也不准接,了了?」方靜恩鄭重交代。

  於修凡再點頭同意。

  「可是,小靜,高秉岳那邊早晚要解決的呀!」黃佳慧打岔道。

  「我知道,可是……」換方靜恩歎氣了。「冷靜下來想一想,其實我也滿煩惱的。高家兄妹不好,可是高爸爸、高媽媽他們是好人,所以高秉岳才不敢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那就不要讓他們知道,你和高秉岳私下解決就好了嘛!」

  「對,我就是這麼打算的,所以我必須耐心等待他退伍,才不會被他用不肯回兵營那種事來威脅我,他想被關是他家的事,但我不想讓高爸爸、高媽媽傷心,只好暫時忍耐。」

  「原來如此。」黃佳慧恍然大悟。「他的確可能使用那種小人手段。」

  「所以我才決定等他退伍後再來解決這件事。」話落,方靜恩又挽住於修凡的手臂。「不說那傢伙的事了,說說我們聖誕節要怎麼過吧!」

  「歷年來,俱樂部在聖誕夜都會舉行耶誕舞會。」於修凡歉然道。

  「意思就是說,你們沒有放假?」

  「沒有。」

  「切!」虧她還計畫要在耶誕夜和他一起度過甜蜜蜜的兩人世界呢!

  不過,嘿嘿,男公關也有特訓跳舞,不知道於修凡跳得如何呢?

********第六章******

由于于修凡沒有放假,方靜恩只好改變計畫,決定要在耶誕舞會裡霸佔於修凡每一支舞,可是到了耶誕舞會當天她才知道,每位男公關都得拿三支舞出去公開拍賣,所得歸俱樂部,剩下的舞才能由男公關自己拍賣,所得歸男公關自己。

  於修凡的頭三支舞以七千萬高價賣出。

  方靜恩好想用三億買下那三支舞,可是她不能,只好郁卒的躲在角落裡散發怨念,絲絲縷縷的怨念源源不絕的捲向舞場中的於修凡,惹得於修凡不斷瞥向她這邊,總是無奈。

  「你夠了沒?不過三支舞而已,剩下的他都會陪你跳啦!」

  黃佳慧啼笑皆非的往下看,方靜恩竟然蹲在角落的盆栽後哀怨。

  「我陪你跳吧!」黃佳豪把手伸向方靜恩。

  由於黃佳龍不滿二十未成年,黃佳慧只好拉她哥哥來做舞伴。

  「不要!」方靜恩嗚咽。「人家以為他每一支舞都是人家的說,他都不早說!嗚嗚嗚,我今天晚上就要蹲在這裡一整晚給他看!」

  黃佳慧沒好氣的翻一下白眼,「好好好,你小姐就在這裡蹲到死吧,我倒要看看他來找你跳舞的時候,你會不會像青蛙一樣跳到他懷裡!」回頭,挽著哥哥的手臂走人。「走,哥,我們跳我們的,別管她了!啊,對了,你沒忘了標準舞該怎麼跳了吧?」

  「大概都記得,只有探戈,那實在不太好跳。」

  「我也是,那我們不跳探戈好了。」

  這夜的俱樂部佈置得格外燦爛輝煌,還有好幾棵聖誕樹,彩色小燈泡到處一閃一閃,充滿歡樂的耶誕氣氛,男士們風采翩翩,女士們更是華服麗影,將近兩百位賓客都十分盡興。

  除了方靜恩。

  頭三支舞她都躲在盆栽後望著舞場中,雙眸噙滿哀怨的水光,好委屈好委屈的蹲到腳都麻了。

  然後,瘦削修長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有力的手掌伸向她。

  「剩下的舞都是你的,好嗎?」

  「可是人家很想要第一支舞嘛!」方靜恩抽著鼻子撒嬌。

  「對不起。」低歎。

  「那,剩下的舞全部都是我的喔!」

  「全部。」

  方靜恩又噎了兩聲,這才把柔荑放入那隻手中,任由他把她拉起來,但由於腿麻,她一站起來就跌入他懷裡了。

  「我的腳……不是我的了!」她齜牙咧嘴的呻吟。

  「先這樣站一會兒吧。」他的聲音透著笑意。

  「好!」她老實不客氣的圈住他的腰際,再把臉兒靠在他胸膛上。「修。」

  「嗯?」

  「我真的好愛你喔!」

  「……」

  嘖,這男人真拗!

  「修,你會跳探戈吧?」

  「會。」

  「那你要教我,我……」

  「麥修,沈副總想買你一支舞,三百萬。」

  「任何人想買我的舞,告訴她們,我所有的舞都是方小姐的。」

  於修凡頭也不回地說,身後的侍者笑著離去,於修凡沒看見,方靜恩看見了。

  「他為什麼笑?」她仰起臉兒問。

  於修凡但笑不語。

  他現在常常會笑了,很好,但是……

  方靜恩瞇起了眼。「請問你去年的耶誕舞會收入多少?」    .

  「……一億三千多萬。」

  「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

  這個男人是不是比她想像中更搶手?

  「請問有多少人想替你清償債務?」

  「十一個。」

  「我不算?」

  「不算。」

  「她們……有多少人向你求婚?」

  「……」

  「先生,請告訴我,謝謝!」

  「……」

  「不會是全部吧?」

  「Shit!」

  幸好她練過合氣道,打跑一票娘子軍應該沒問題吧!

聖誕之後是元旦,這年元旦連著週末恰好三天連假,方靜恩以為起碼可以休息一天了,可是……

  「二十九號到三十一號,俱樂部要連開三個晚上的派對。」

  於修凡說完後,喀啦喀啦的咬牙齒聲持續了好一會兒。

  「為什麼?」

  「這種節日正好是俱樂部可以大賺一筆的時候。」

  可真是用人「用」到徹底。

  「請問這回又要拍賣什麼?」

  「喝酒,第一天的收入歸俱樂部,後兩天歸公關。」

  「又喝!」方靜恩憤怒的尖叫。

  「第一天不能不喝,但後兩天我都不喝了,好嗎?」於修凡低聲下氣的說。

  方靜恩咬唇凝視他片刻。

  「你們都不能休息的嗎?或者請假?」她擔憂的端詳他的臉色。「你最近瘦好多喔,臉色黃黃的,食慾也不佳,又很容易疲倦,再這樣下去,你還能熬多久?」

  「其他公開隨時都可以請假,但我不行,」於修凡的語氣隱含著淡淡的無可奈何。「當初簽約的時候就特別註明,除了生病之外,我不能休息,也不能請假。」

  這是俱樂部老闆的條件,以防他在清償債務之後,用請假來逃避工作。

  「可惡!」為了她!一切都是為了她啊!「總不能為了讓你休息兩天,就希望你生病吧?」

  太離譜了!

  可是,即使她認為那種事不可能,情況也自然而然演變成於修凡不得不「休息」的狀態,因為……

  喝酒從來不是好事!

  直到派對開始這天,方靜恩才瞭解於修凡所謂的「喝酒」是什麼意思,她以為喝酒就是喝酒,沒想到派對上所謂的喝酒竟是一瓶瓶的猛灌,不用說,這種喝法很快就會吐了,但吐完之後還是要繼續喝。

  想裝醉死?

  大家會一塊兒起哄再給你強灌,因為大家都醉了,醉了的人什麼事幹不出來,幾個人一起抓住你,拿起酒瓶就往你嘴裡塞,不喝就淹死吧!

  「不敢相信,他們原來不是衣冠楚楚的嗎?」方靜恩喃喃道。

  「哇,那個女人竟然要脫裙子!」黃佳慧驚歎。

  「人一旦喝醉了就醜態百出!」黃佳豪直搖頭。「明天看他們誰還喝得下!」

  「難怪第一天的收入歸俱樂部,後兩天大概喝沒兩瓶就醉翻了,公關還能賺到什麼,頁詐!」方靜恩咕噥,轉頭張望。「奇怪,修又去抓兔子了嗎?」

  為免自己看不下去,發飆將客人摔成保齡球瓶,方靜恩決定不去湊熱鬧,和黃佳慧兄妹一起躲在一旁看書,但此刻,圍著喝酒的人群逐漸散開,她才發現於修凡並不在人群當中。

  「八成是,我起碼看他到化妝室三、四次了!」黃佳慧漫不經心地說。

  「是嗎?」方靜恩眸中漸漸露出凶光。「看他們都醉成那樣了,要是我把他們統統摔出去,他們不會知道兇手是誰吧?」

  黃佳豪失笑。「小靜,再忍一忍吧,我看他們也喝得差不多了。」

  「可是……」

  「方小姐!」一位侍者匆忙跑來,神色不太對。「請你跟我來一下好嗎?」

  方靜恩心頭不安的抖了一下。「是麥修?」

  侍者點頭,二話不再說,方靜恩立刻服侍者到俱樂部後面的更衣室,黃佳慧兄妹尾隨在後。

  一進入更衣室,經理迎面而來。「麻煩你們立刻把麥修送到醫院去急診!」

  急診?!

  「他怎麼了?」方靜恩驚叫,往經理身後一探,見更衣室裡附設一張單人床,於修凡躺在床上壓著腹部低低呻吟,她急忙跑過去蹲在床前,慌得快哭了。「他到底怎麼了?」

  「他發燒、腹痛,連喝水都吐,這種狀況我見過,八成是急性酒精性肝炎。」

  急性肝炎?

  喝酒喝到急性肝炎?

  她要放火燒了這家俱樂部!

  但她才剛跳起來,黃佳慧已擋在她前面。

  「現在最重要的是先送他去醫院吧?」她太瞭解方靜恩了,她不阻止方靜恩,方靜恩一定會闖禍。

  「對,對,先送他去醫院!」方靜恩已慌了手腳了。

  然後再回來放火燒了這家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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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急性酒精性肝炎,於修凡直接被送進病房。

  「麻煩你們,去幫他買換洗衣褲和睡衣。」方靜恩拿幾張大鈔給黃佳慧。「我要在這裡陪他。」

  黃佳慧笑笑。「還有你的衣物。」

  方靜恩瞥一下手錶。「門禁是十點,來得及嗎?」

  「放心,現在馬上去就來得及買他的,」黃佳慧拉著哥哥轉身就走。「明天再去你家拿你的。」

  「還有我的課本筆記!」

  「知道了!」

  關上病房門,方靜恩回到病床邊坐下,心疼地捧起他的手貼在臉頰上。

  想到兩年前是她住院,他也曾來探望她,她卻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一意把他當作影子,全然沒料到當時他已愛她有多深。

  兩年後,他住院,為了她,她卻完全幫不了他。

  該死,她真恨,為什麼以前都不肯認真看看他,她知道,如果她認真看看他,一定看得出來他對她用情多深。

  不,該死的是他,他為什麼要相信高秉岳的話?為什麼要相信她真的討厭他?為什麼不敢放手一搏,直接來向她告白?

  如果當時他敢向她告白,毫無疑問她會很意外,但也一定會因他眼中的火焰而心動,她不會在意他的外表有多老土、多矬,只要他眼中的火焰是為她而燃燒,遲早她也會為他而融化的。

  但他就是不敢,只敢躲在別人背後做影子,默默的看著她、愛著她,當她需要的時候,他就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來為她付出。

  為什麼他這麼傻呢?



  「這些夠了吧?」

  「嗯嗯,暫時夠了,謝啦!」

  翌日一大早,黃佳慧就把方靜恩的衣物送來了。

  「那麼……」黃佳慧的腦袋朝病床那邊歪了一下。「情況如何?」

  「肝炎合併營養不良,不但要治療肝炎,還要打點滴來補充營養。」方靜恩歎道。「醫生說要戒菸戒酒,戒菸沒問題,可是,你有聽過男公關不喝酒的嗎?」

  黃佳慧聳聳肩。「讓他當第一名啊!」

  方靜恩沮喪的垂下腦袋。「都是為了我,他才會搞成這樣。」

  「那就好好回報他嘛!」黃佳慧嘻嘻一笑。「用愛。」

  「還用得著你說,可是他……」

  「就是不信!」黃佳慧拍拍她的肩。「慢慢來嘛!對了,不需要通知他家人一聲嗎?」

  「但他父親和他斷絕關係了,通知了他們會關心嗎?」

  「總得盡一下心意嘛!」

  方靜恩想了一下。「好,我待會兒就打電話給他們。」

  「你知道他家的電話號碼?」

  「修的手機上有。」

  「那我去幫你買早餐。」

  黃佳慧一離開,方靜恩立刻從於修凡的手機上找到他家的電話號碼,可是她拿起電話卻先撥了俱樂部的電話,她想要先好好臭罵經理一頓。可是……

  「是急性酒精性肝炎吧?」

  「對,都是你……」

  「那就讓他休息吧!」

  「呃?」

  「我打電話和老闆聯絡過了,她說等她兒子的官司告一段落,她會先回台灣來一趟,在她回來之前,麥修都可以請假。」

  呃……她還沒開罵吧?

  方靜恩呆了好一會兒,拿下聽筒又看了好片刻,再放回耳旁。「你是說,在你們老闆回來之前,修都不用去上班?」

  「對。」

  這麼好講話?

  不,她根本還沒講吧?

  「喔,那……沒事了。」放下電話,她困惑地搔搔腦袋,再拿起電話撥於修凡他家的電話號碼。「喂?……呃,是這樣的,我姓方,是於修凡的朋友,我想通知你們一下,於修凡因為肝炎住院了,在XX醫院,他……咦?」

  她不可思議的拿下聽筒看看,再放回耳際……嘟嘟嘟……再拿下來看看,再放回去……嘟嘟嘟……

  不敢相信,竟然掛她電話!

  她惱火的把聽筒摔回話機上。不管怎樣,總是他們的親人啊,斷絕關係也就罷了,現在連於修凡的性命都不管了嗎?

  哼,這種親人不要也罷!

  一個鐘頭後,當方靜恩和黃佳慧正在吃早餐,有人敲門,方靜恩去開門,訝異的發現竟然是兩個穿軍官服裝的男人,五官和於修凡極為相似,只是年齡一個比於修凡大,一個比於修凡小,在這種大冷天裡,他們竟然滿頭大汗直往下滴,可見他們趕得有多焦急。

  「對不起,我弟弟,呃,於修凡是住這間病房嗎?」

  他弟弟?

  方靜恩傻住了。「你們……你們是……」

  「我是於修凡的大哥於震凡,他是小弟於嘉凡。」於震凡迅速做自我介紹,順便介紹弟弟。「聽電話的是我媽媽,她一聽到修凡住院,嚇得當場大哭,慌忙告訴我爸爸,我爸爸就叫我們請假來看修凡。」

  但是,他們不是和於修凡斷絕關係了嗎,幹嘛這麼慌張焦急?

  方靜恩有點糊塗了,不過還是馬上後退讓他們進病房,他們兩個一進來,顧不得其他,馬上衝到病床邊,憐惜又痛心的凝視床上的病人,氣急敗壞的直跺腳。

  「該死、該死,怎會把自己搞成這樣,怎會這樣!」

  但是於修凡睡得很沉,並沒有醒來,方靜恩在旁邊解釋。

  「他昨晚住院,清晨醒過一次,後來又睡著了,醫生說他太累了。」

  「太累了?」於震凡輕輕撫摸於修凡的額頭,那樣憤慨、那樣不捨。「修凡,你這個不孝子,你不是答應爸爸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嗎?你知道媽媽在得知你住院後哭成什麼樣子嗎?爸爸年紀大了,你不應該讓他老為你擔著一顆心啊!」

  方靜恩愈聽愈疑惑。「你們不是和他斷絕關係了嗎?」

  於震凡苦笑。「那是修凡自己哀求爸爸那麼做的。」

  「耶?」方靜恩震驚的呆住了。

  於震凡緩緩回過頭來仔細打量方靜恩。「就是你嗎?那個修凡說願意為她犧牲一切的女孩子,就是你嗎?」

  哪有人這麼問的!

  方靜恩有點尷尬。「呃,是……是我。」

  於震凡頷首,「那麼,我認為你有權利,也有義務知道這件事。」他先側臉吩咐於嘉凡,「你在這裡陪修凡,他一醒,你就叫我一聲。」再轉回來用頭點點客廳方向。「我們到那邊說。」

  由於長沙發被黃佳慧佔去了,他們便在窗前的小沙發分別落坐,於震凡又仔細端詳方靜恩一會兒後,他微微笑起來,帶著點揶揄味道。

  「原來修凡喜歡的是你這一型的女孩子。」

  方靜恩雙頰頓時紅艷艷的赧了起來。「於……於大哥!」

  於震凡又笑了一下,隨即收起笑容正起臉色。

  「我想你可能認為我爸爸是個無情的人,其實並不,爸爸為人是死硬了一點,教導我們也極為嚴格,但那並不表示他無情……」

  他稍微停頓一下。「當年他才十八歲就跟著國軍退守到台灣來,當時每一位官兵都滿懷期待能夠早日回到大陸,但是一年年過去,希望愈來愈渺小,有人乾脆在這裡娶老婆落地生根,但我爸爸不肯,因為他在大陸還有一位未婚妻……」

  他苦笑。「結果到了他四十五歲時,才輾轉得知他的未婚妻早就嫁給別人了,爸爸這才死心娶了一個年輕他二十歲的台灣女人——我媽媽。瞧,我爸爸並非無情的人,不是嗎?」

  等了將近三十年,還不夠有情嗎?

  方靜恩拚命點頭,於震凡又笑了。

  「其實爸爸最疼愛的就是修凡,因為他認為未成年的孩子的健康理當由父母負責,修凡卻在國中時因感染急性肺炎而留下後遺症,使他無法進入軍校,爸爸對修凡感到十分歉疚,因此也格外疼愛他……」

  唔,不知道是怎麼個疼愛法?方靜恩暗忖。

  「兩年前,修凡突然宣佈說他要退修博士學位,還要離開家裡,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而那個女孩子快死了,他要犧牲一切去救她……」於震凡歎氣。「需要兩千八百萬,我們幫不了他,因為在那不久前,我們才剛東挪西借又抵押房子籌了一千多萬借給我舅舅還高利貸的債……」

  景氣不好,大家都過得很辛苦啊!

  「當時我爸爸真的很傷心,因為他幫不了修凡。然後,修凡說他要去做男公關以換取兩千八百萬,那是敗壞門風的行為,為了保全於家的家聲,他請求爸爸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但我爸爸堅持不肯,爸爸說只要不愧良心,管別人怎麼說……」

  酷!方靜恩讚歎。

  「可是修凡更堅持,他不願家人因他的任性行為而必須承受他人的閒言閒語,於是,他在爸爸房前跪了三天三夜,說爸爸不點頭他就不起來,爸爸捨不得,終於掉著眼淚點頭了……」

  方靜恩捂著嘴,紅了眼。

  「修凡還要求爸爸、媽媽在他擺脫男公關的身份之前,千萬不要見他,因為他沒臉見爸爸、媽媽,之後,修凡就離開於家了,但是我家裡的每一個人心裡始終都掛著他,直到現在,家裡的飯桌上都還擺著他的碗筷,我們……都在等他回家……」

  方靜恩猛然蒙上臉痛哭。

  為了她!

  只為了她一個人!

  她害了多少人傷心、害了多少人痛苦,只為了她想活下去,她想繼續快樂的生命,她真值得那麼多嗎?

  修,修,你真的太傻了呀!



  關上病房門,方靜恩熊熊回身,雙眼盯住病床上的人,慢條斯理的踱過去,表情不太爽。

  「為什麼叫你哥哥不要再來看你了?」

  「他們是軍人,跟男公關扯上關係不好。」

  鬼扯!

  不過沒關係,她會常常打電話給他們,轉告於修凡的事好讓他們放心,還會傳送很多很多照片到他弟弟的電腦。

  「修,你想吃點什麼嗎?」方靜恩問,順勢坐上床沿。

  「我什麼都吃不下,」於修凡取下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倦乏的闔上眼。「只想睡覺。」

  看樣子他得吊上好一陣子點滴了。

  「那你出院後要回家嗎?」

  「當然。」

  他懂「家」的意思嗎?

  「我說的是你爸媽的家。」

  「我還不能回去。」

  「那到我家。」

  「不可能。」

  「為什麼?我家有鬼,你怕鬼?」

  「好吧,那我去五條通包兩個男公關到我家!」

  於修凡睜眼,啼笑皆非地歎了口氣。「靜,我真的很睏,讓我睡一下好嗎?」

  見他好像真的快睜不開眼了,方靜恩忙舉雙手投降。「好好好,你睡、你睡!」

  他一閉上眼,她的眼珠子就開始團團亂轉起來了。

  醫生說他出院回家療養時,最重要的是休息和適當的飲食,休息沒問題,但飲食……他根本沒有食慾,肯定會乾脆都不吃,所以非得有人盯著他不可。

  要他回爸媽家,他不能回去;就算她不在意到他的住處去照顧他,但俱樂部有規定,女性不能進男公關的宿舍,為的是避免不必要的糾紛,這點她可以理解,因此也不好意思要求他們為她破例,他們也不一定肯為她破例。那……

  該如何逼他住到她家呢?

  「又在想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方靜恩嚇了一大跳,看看於修凡已睡著了,連忙把黃佳慧拉到客廳去。

  「別吵醒他呀!」

  「吵醒他?」黃佳慧搖搖頭。「我看在他耳朵旁邊放鞭炮他都不一定會醒。」

  「唔……期末考什麼時候開始?」

  「十五號,幹嘛?」

  「我是在想,他出院後,該如何逼他住到我家去?」

  「簡單,你只要……」



  半個月後,於修凡出院了,方靜恩開車直接把他送回他的住處,在樓房前的小花園邊,她第N百次問他同一個問題。

  「你真不住到我家去?」

  「不。」

  「好吧,隨你。」

  目送於修凡進入樓房後,方靜恩對樓房裝個鬼臉,然後在花圃旁盤膝坐下,拉攏外套的領子,塞好圍巾,再從背包裡掏出一本原文書,開始認真看起來。

  「你在幹什麼?」

  方靜恩仰起頭,於修凡高高在上的俯視她,滿眼錯愕。

  「看書啊,三天後就要期未考了,不認真一點不行嘛!」

  「為什麼要在這裡看?」

  「我在等你回心轉意,答應住到我家去嘛!」

  「……我不能去。」

  「好啊,隨你,那你也不要管我在哪裡看書。」

  於修凡咬咬牙,猛然轉身回到樓房裡去,於是,方靜恩繼續看她的書。

  數個鐘頭後,天逐漸黑了,方靜恩把原文書收回背包裡,另外拿出隨身聽和一個紙袋子,裡頭有三明治和鋁箔包飲料,然後一邊聽歌一邊用「晚餐」。

  早就跟她爛熟的男公關們開始陸陸續續的從樓房出來,準備到前面俱樂部上班,每個人經過她面前時,都是一副憋笑憋到快隔屁的樣子,方靜恩一個個對他們吐舌頭、比中指,包括強尼在內,不過只有他停下來對她鼓勵了幾句。

  「耐心一點,看他那麼疼你,我看不超過午夜,他就會心疼死了,然後乖乖跟你回去!」

  方靜恩對他比比大拇指,繼續聽歌。

  快過年了,天氣已經相當寒冷,更別提是在山區,冷風颼颼的吹,寒意咻咻毫不留情,就算衣服穿得再多再密,還是會有漏網之風往裡鑽,而且直接鑽到骨頭裡去,不到午夜,方靜恩開始發抖了。但是……

  跟於修凡所受的苦比起來,這點苦算得了什麼呢?

  於是,她索性就地躺下,想說睡著了沒知覺,也許就不冷了……起碼不會這麼冷吧?

  不過,她才剛躺下沒多久,一道瘦削的黑影便從上而下籠罩住她。

  「走吧!」

  她驚喜的坐起來,朝上望去,是於修凡,再往下看,他拎著旅行袋,已經準備好要跟她一起回去了。

  喔耶,就知道這場仗打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認輸了!



  雖然快期末考了,但方靜恩仍把最大的心力放在於修凡身上。

  他睡覺時,保證他的棉被夠保暖;他起床後,保證他身上穿的衣服夠御寒;他在書房看書,保證書房裡夠溫暖;他睏倦了,保證馬上把他踢回房裡補眠;他用餐時……用餐時……

  慘了,除了荷包蛋和烤麵包之外,她根本不懂廚房裡的工作,煮開水、洗碗筷還行,要她煮飯,恐怕連老鼠、蟑螂都不想吃!

  好吧,孔老先生說要不恥下問,她就厚起臉皮來問一問吧!

  她不是問黃佳慧的媽媽,而是於媽媽,因為於媽媽應該是最瞭解兒子口味喜好的人。

  「於媽媽,可是醫生說他現在的飲食最好是高蛋白質的,而且要多吃植物性蛋白質,少吃動物性蛋白質,少用一點油,還要清淡一點,再補充足量的維生素……什麼是高蛋白質啊,就是……」

  趁於修凡在午睡,方靜恩躲在書房裡打電話,小小聲的,怕被於修凡知道她偷偷打電話給他媽媽,她會挨罵。

  「可是……可是我不會嘛……不會……也不會……好嘛,人家是笨蛋嘛……」

  書房外,門扇後,於修凡無聲失笑。

  「山藥?那是什麼東東?山裡採的藥嗎?哪座山?」

  書房外,於修凡捂著額頭,哭笑不得的搖搖頭。

  「真的?好啊、好啊,我明天上午只考一堂,考完就過去……」

  書房外,於修凡微微皺了一下眉,旋即放開,無聲輕歎。

  「好……好……謝謝你,於媽媽……」

  聽到這裡,於修凡趕緊躡手躡腳悄悄離開書房外,回到樓上繼續他的午覺,待會兒她就會上樓去探視他了。

  她的期末考沒有問題吧?



  為了料理於修凡的飲食,廚房大白癡的方靜恩動不動就打電話向於媽媽求救,另一方面,於爸爸也不時打電話找她,因為他好關心兒子。

  「什麼,於爸爸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好嗎……呃,請再說一次……喔,my  god,人家聽不懂啦,於爸爸,你的口音太重了,人家聽不懂啦……不然叫於大哥來翻譯嘛……」

  同樣是在書房裡,方靜恩用手機和於爸爸聯絡,因為打電話的話,不小心被於修凡接到就會穿幫了。

  「於小弟,怎會是你……比我大又怎樣,我是你三哥的馬子,比你偉大……」

  書房外,於修凡依然倚在門上靜靜傾聽。

  「於大哥不在?那你還在家裡混什麼……好吧,原諒你……哈哈哈,不服氣來咬我啊……好啦、好啦,快說你老爸到底在說什麼……搞屁啊,於小弟,於爸爸講了半天原來是在講這個,早說嘛……」

  書房外,於修凡頂一下眼鏡,狐疑的蹙眉。

  「沒問題,我會寄更多照片給你們,嘿嘿,怎樣,你三哥很迷人吧……那當然,我迷死他了……我臉皮厚?哼,我才不像你三哥那樣龜毛呢,愛了就要說,藏在心裡又不能生利息……」

  書房外,於修凡垂首,啼笑皆非的搖頭,旋即默然啟步回樓上,沒興趣再聽下去了。

  今天的內容真無聊!



  家裡有現成的「補習老師」,隨時可以不恥下問,方靜恩的期末考想混過關絕對沒問題,為此,黃佳慧也常常混到方家來唸書,起碼期末考之前會常常來,期末考結束之後,她才懶得來了呢!

  「終於,明天最後一科了!」

  「我早就解脫啦,今天早上!」

  唸書念累了通常都會有「廣告時間」,雖然方靜恩考完了,但還是會到書房來陪黃佳慧,順便KK於媽媽寫給她的食譜,反正於修凡在睡午覺。

  「嘖,這麼清淡的東西,真的好吃嗎?」方靜恩拍拍食譜。

  「他的食慾好多了吧?」黃佳慧半躺在書桌後吃水果。

  「好很多了,不過餐後一定要休息一、兩個鐘頭,早餐後我就叫他看書,午餐後睡午覺,晚餐後看電視。」

  「真麻煩!」

  「醫生說只要一年內不再發病,以後就不會有問題了。」

  「那你至少要緊迫盯人一年羅?」

  「對,連上廁所都要跟著他!」

  書房外,於修凡不可思議的睜了睜眼。

  「連上廁所都要跟?我看他早晚會得便秘!」

  「你才脫腸!」

  「……可是,你考慮到俱樂部的事了沒有?」

  「有啊,等他們老闆回來,我一定要徹底解決掉這件事!」

  「如果他們老闆還是不肯呢?」

  「那我就雇殺手暗殺那個女人!」

  書房外,於修凡錯愕的張開了嘴,橢圓形的。

  「那你的他呢,如果他老是不相信你,你也要僱人暗殺他嗎?」

  「就算耗一輩子時間,我也會讓他相信我!」

  「嗯哼,老實說,那個男人真是超級彆扭!」

  「也許是因為他不夠瞭解我吧!說到這,小慧,你又怎會相信我呢?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呢,一個鐘頭之內就愛上他了,那也不算是一見鍾情吧,畢竟我們認識六年了!」

  「當然不算,我想你只是開竅了吧!」

  「可是,為什麼我一說我愛上他了,你就立刻相信我了呢?」

  「嘿嘿,因為我夠瞭解你呀!」

  書房外,於修凡神情深沉,若有所思。

  「說說看。」

  「很簡單,你被他親了!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生追過你,你讓誰碰過了嗎?沒有,別說親,連牽牽手都沒有,包括高秉岳在內,他都被你摔過一次呢!但是你卻被他吻了,那只有一種可能,當你面對他的時候,你的腦袋都爛糊了,於是身不由主的『失吻』,下一步就要失身啦!」

  「你才失火呢!」

  「不,失火的是你!」

  「哼哼,說不定我只是因為感激他……」

  「不,別人也許會,但你不會,你不是那種人。記得嗎,你剛回台灣時,我們也曾因為類似的問題討論過,最後你說如果你不是真愛高秉岳,你不會勉強自己跟他在一起,免得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當然記得。」

  「那就對啦,當時你以為應該感激的對象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你都能夠很冷靜的說恩情不能用愛情來回報,決定不會用自己的一輩子來做報恩的代價,何況是其他人。」

  「好吧,算你夠瞭解我!還有嗎?」

  「有,但這只是更加證實我的想法而己。」

  「是什麼?」

  「你為他哭了!請問,你有多久沒哭過了?」

  「唔……十年以上有了吧!」

  「沒錯,你是有那麼久沒哭過了,最疼你的奶奶去世時,你沒哭;得知你爸爸包二奶時,你也沒哭;你爸媽離婚,你還是沒哭;甚至在你得知罹患那什麼鬼漸凍人症時,你都沒哭;但你卻為他哭了……」

  「也許我是因為太感動了……」

  「才怪,我看得出你是為他心痛,不是感動,也不是其他任何情緒;如果是其他情緒,你會難過、你會傷心,但不是心痛;因為他在你心裡,所以你才會心痛,才會為他哭。」

  「……小慧。」

  「嗯?」

  「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果然非你莫屬!」

  「那當然!」

  「我愛你!」

  「真的?那咱們先來一腿吧!」

  「哪一腿?」

  「狗腿?」

  「不,先來份新東陽火腿吧!」

  書房內猝然爆起一陣大笑,而書房外,於修凡背靠在門上,徐緩地闔上雙眼,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

  原來她是真的愛上他了!

 ************第七章    *********

期末考結束,寒假開始,黃佳慧不再到方家來了,頂多打電話哈啦一下,免得騷擾方靜恩和於修凡的甜蜜兩人世界。

  由于于修凡最需要的是休息,因此方靜恩也不會硬拉他出門,兩人幾乎都待在家裡,他看書、看電視或睡覺,她則閉關苦練廚功,期望在過年前能練得一身所向無敵,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絕世廚功,要有出門,最多也只是到小公園去散散步而已。

  然而有時候,當方靜恩在廚房裡孤軍奮戰得焦頭爛額,恨不得一把火幹掉這間鳥廚房時,一回頭卻看見於修凡倚在門邊,唇畔掛著淺淺的笑,眼底依舊是火焰,但不是烈火,而是溫火,那種細熬慢燉的溫火,燒不死她,卻能夠慢慢的、慢慢的讓她融化成一片柔水。

  她知道,他一定是開始相信她了。

  「真不上道,老是在我最悲慘的時候來『探望』我!」她不滿的抱怨。

  「何必這麼辛苦,隨便煮一下就好了,我並不挑食。」於修凡輕語。

  「才怪,你媽媽說你……」噎一下。「呃,我是說,我媽媽說男人沒有不挑食的!」

  於修凡瞄一下爐上的燉鍋,裝作沒注意到。「冒出來了!」

  「嗄?耶?」方靜恩尖叫著一步跳過去,啪一下關掉火,連掀開蓋子看一眼都不敢,直接仰天悲歎。「完了、完了,又一鍋陣亡了!」

  於修凡緩步過去,拿抹布掀開蓋子看一下。「沒有焦,還是可以吃。」

  「真的嗎?」方靜恩可憐兮兮的瞅著他。「不用勉強喔!」

  放下蓋子抹布,於修凡溫柔的抹去她額頭上的白色粉狀物。

  「你並不適宜下廚房。」

  「我知道,可是……」方靜恩抽抽鼻子。「人家想說至少要會一樣你喜歡的餐食嘛!」

  於修凡腦袋微傾,認真想了一下。

  「焗干貝蔬菜粥,我百吃不厭,我媽媽經常特別做給我吃。」

  「OK!」方靜恩眉開眼笑。「我去問……呃,我是說,我去買食譜來看!」

  「買食譜啊……」於修凡慢條斯理的轉身,「外面買的一般食譜可能沒有,不過……」走出廚房。「書房裡那本食譜應該有。」

  書房裡的食譜就有?

  太好了,那她現在就可以……

  咦?請等一下,書房裡那本食譜不是於媽媽特別寫給她的嗎?

  該死,他知道了!



  人家說有努力就有收穫,方靜恩的苦練成果很快就有表現的機會,除夕夜,她大展身手在廚房裡忙了整整兩天,好不容易整治出一桌年夜菜,樣樣菜式色香味俱全,光是聞聞香味就教人食指大動。

  「唔,快吃吧!」方靜恩喜滋滋的恭請於修凡上座。

  「嗯,真不錯!」於修凡剛吃一口便讚不絕口。

  「謝謝!謝謝!我的辛苦總算有代價了!」方靜恩得意非凡。

  「跟我媽媽做的菜味道好像!」於修凡再加一句。

  「是……是嗎?真……真巧!」

  「是啊,真巧,連菜色也一樣,我媽媽每年除夕時都是做這些菜。」

  所以說,說謊前一定要先打好草稿,還要一再檢查起碼一萬遍以上,看看是不是有矛盾或疏漏的地方,不然就會像她現在這樣……

  狗洞在哪裡?

  不然貓洞也OK啦!

  沒有?

  老鼠洞?



 

  為了尋找於修凡,上學期,方靜恩盡量選下午的課;到了下學期,人找到了,方靜恩又改變選擇,盡量挑上午的課,才好早早回家陪伴於修凡,雖然他並不需要她陪,但她很喜歡那種兩人在同一棟屋子裡的感覺,不是親密——他們離親密還早得很,而是「在一起」,光是那種感覺就夠甜蜜了。

  她真的很開心,因為於修凡開始相信她了,只要他肯相信她,什麼都好辦,最怕他打死不信,非得她死給他看不可。

  幸好,他開始相信她了,她可以留住這條小命,不用死給他看了。

  「他應該在睡午覺了吧?」方靜恩咕噥著拿鑰匙開門。

  這天,她下午本來有課,但臨時又被調到下星期,因此上午的課結束後,她就直接回家了,躡手躡足的進門,害怕吵醒於修凡,不料經過起居室時,卻發現於修凡竟還醒著。

  「咦?他怎麼還沒睡?」

  她正待出聲喚他,又及時吞回去,因為他的神情不太對。

  於修凡佇立在落地窗前,一手握拳抵在落地窗緣,另一手扶在玻璃上,神情陰鬱,下顎緊繃,臉頰的肌肉一下下的抽搐著。

  驀然間,她明白她開心得太早了。

  光是於修凡相信她是不夠的,她忘了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心傷,那難以磨滅的羞辱。

  俱樂部的合約起碼還有希望解決,十億不行就二十億,二十億不行就三十億,再不行,大家拿刀拿槍坐下來談判說條件也可以,總之,只要是書面的東西就一定有辦法解決,但那種醜陋的經歷是永遠消除不去的。

  別人或許無所謂,但於修凡是永遠撇不開的。

  對他而言,那就有如女人被輪暴,明知不是她的錯,那傷痕卻始終痊癒不了。有一天,女人有了心愛的人,她會認為自己配不上對方,因為自己身上烙印著最骯髒、最污穢的傷疤。

  她想向對方吐露實情,希望對方告訴她不在意那種事,卻又不能,因為她恥於讓對方知道自己曾經歷過那種事,那會使她的創傷更沉重。

  誰知道都行,就是不能讓她深愛的人知道。

  「我不在意!真的不在意啊!」方靜恩咬住下唇在嘴裡呢喃。

  他聽不見。

  眼見於修凡痛苦的握緊拳頭猛力捶在牆壁上,一下又一下,又沉又重,捶到牆上都出現了血跡,彷彿淋漓在他心頭上的血,她卻不敢上前去阻止他,只能強抑心痛,默默退開。

  她不能讓他知道她早已知道那件事,否則他會立刻消失在她面前,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但,這件事又該如何解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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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天,乍暖還涼,有人穿毛衣外套,也有人穿短袖T恤,一個不小心很容易就會感冒了,身體不好的人在這種天氣出門實在不太適宜。

  但這日,太陽特別溫暖、空氣特別香甜,方靜恩決定於修凡的身體康復得差不多了,食慾不錯,臉色也不黃了,似乎應該來點適當的「運動」了,既然醫生說不能太勞累,就來點輕鬆的「散步」吧!

  到西門町散步。

  「鴨舌頭!」拉著於修凡,方靜恩一路尖叫著衝到老天祿滷味店裡,「發誓,這超好吃!」頓一下,又加一句,「不過你不能吃太多。」

  拎著一大包鴨舌頭,兩人又「散步」到西寧南路吃甜不辣。

  「修,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於修凡專心吃甜不辣,方靜恩是一手木叉、一手鴨舌頭,這個吃、那個也吃,還忙著說話。

  「什麼事?」

  「你跟你哥哥、弟弟的五官都很相似,但為什麼同樣的小平頭,」方靜恩用鴨舌頭指指他的頭髮。「他們看上去就很威武雄壯,超搭,你看上去就矬到不行呢?」

  於修凡莞爾,「可能是因為臉型不同吧,還有……」他頂一下眼鏡。「我戴眼鏡,他們沒有。」

  「臉型?」方靜恩仔細打量,一邊回想,片刻後,好像突然發現天破了一個大洞似的大叫起來。「啊,對喔,於大哥和於小弟的臉型像你爸爸,你和你姊姊的臉型像你媽媽!」

  「你見過他們?」

  「當……!」僵一下,慌忙搖頭。「沒有、沒有,我怎會見過,沒有那種事,我……我是在照片上看到的,對,照片!」

  哪裡的照片?

  於修凡淺淺一笑,沒有追問,繼續吃甜不辣。「方媽媽都沒有跟你聯絡嗎?」

  不知為何,方靜恩總覺得他問這句話有什麼特別用意。

  「有啊,昨天他們剛到希臘。」她舔著手指頭說,於修凡立刻掏出紙巾給她擦手。「聽媽咪的口氣,可能會在那裡待上一段時間吧!」

  「方爸爸呢?」

  「他怎樣?」

  「你沒有跟他聯絡嗎?」

  「跟他聯絡?怎麼聯絡?是他先拒絕跟我們聯絡的,現在就算他想跟我聯絡,我也沒興趣了!」方靜恩又跟他要一張紙巾。「雖然我小時候他很疼我,真的,我敢說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好的爸爸了!可是……」

  髒紙巾放在一旁,她也專心吃甜不辣。

  「我十二歲那年,他到大陸去,沒多久,他回台灣的次數開始減少,十五歲的時候,聽說他在大陸包二奶,十八歲,他和媽咪離婚,長長的六年時間,我一點一滴慢慢的失去他,同樣的,他也一點一滴慢慢的失去我。然後……」

  拾起臉,她對他笑了一下。

  「你很清楚,當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拒絕跟我們聯絡,我知道,我已經完全失去他了,同樣的,他也完全失去我了。從我搭機離開台灣的那一剎那,我的生命已跟他無關,因為他的女兒已經死了。兩年後,從瑞士回來的方靜恩,她的生命是重生的,不再是爸爸賜給我的生命,而是你和媽咪賜給我的生命……」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如果不是我一有點小毛病,媽咪就逼我去看醫生,我不可能那麼快就發現自己罹患那種該死的怪病;如果不是你出賣自己去籌出那一大筆醫療費,我也不可能到瑞士去治療。不過……」

  目光專注的盯在他臉上,她的表情變得十分認真。

  「我絕不會因為你對我有恩就把我自己報償給你,恩惠是恩惠,我愛你是我愛你,完全是兩碼子事,OK?總之,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別再跟我提爸爸,當我媽咪因為聯絡不到他,又借不到足夠數目,竟然意圖要出賣自己……」

  說到這裡,她驀然呆了一下,失聲驚呼。

  「原來你是因為我媽咪曾試圖要出賣她自己,才想到要出賣你自己的!」

  於修凡垂眸,不語。

  「修……」她感動的低歎。良久後,她才繼續說:「媽咪雖然長得不錯,但還算不上美人,又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誰要買她?就算真有人要買她,也不是出得起那種價錢的人。而她竟然在努力失敗後,才哭著跟我說出她的嘗試,但她賣不出自己。當時我有多錯愕、有多憤怒,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要出賣自己來救我,告訴你,我寧願死!」

  她的手憤怒的握緊了。

  「所以,別再跟我提爸爸,我從沒想過要跟他聯絡,也從沒想過再見到他該怎麼辦,因為我從沒想過要再見到他了!」

  於修凡伸出另一隻手包住她的柔荑。

  「你有最愛你的媽媽,這已足夠了不是嗎?」

  方靜恩頓時化怒為喜,笑開了。「沒錯,我就是這麼想的。媽咪給了我雙倍的愛,還有你,你給了我女人所能期待最深刻的愛,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我很滿足,真的,我很滿足了!」

  於修凡溫柔的在她的柔荑上親一下,再放開。「而且,方媽媽也得到幸福了,我想,你應該很高興。」

  他不再說他不愛她了嗎?

  方靜恩竊笑。「何止高興,可以把她丟給洛朗去傷腦筋,我就能夠自由自在混我自己的日子了!」

  「那麼,」於修凡推開空碗。「待會兒還要上哪兒?」

  方靜恩眉梢兒一揚,嘿嘿笑。「誠品,你是個標準的衣架子,身材夠高,又挺拔,不幫你挑幾件衣服,我會死不瞑目,下輩子一定要再找到你,非替你挑衣服不可!」

  於修凡失笑。「我哥哥比我更高。」

  方靜恩白眼一翻。「他太壯了,不必挑,直接買摔角選手的衣服給他就好!」

  「你自己不買?」

  「女人的衣服永遠少一件,再買還是少一件,還是少這一件就行了!」

  「要走了嗎?」見她也吃完了,於修凡問。

  「你休息夠了?」方靜恩反問。

  於修凡微笑。「我已經痊癒了,你不用再擔心。」

  「好,」方靜恩起身。「那我們走吧!」

  兩人一道走出店外,行向武昌街。

  「高秉岳應該退伍了,他有再打手機給你嗎?」

  「他打我的手機,我都沒接,後來他打到俱樂部詢問,俱樂部的人告訴他我住院了,他就沒再打過我的手機了。」

  「有問到我嗎?」

  「沒有。」

  「唔,我想我過兩天就去找他解決這件事吧!」



  冤家路窄,才說要去找那個騙子,居然就撞上他了!

  誠品四樓,方靜恩忙著東挑西揀,這個好那個也好,於修凡卻看得冷汗直流,猛吞口水。

  她真的要買這種衣服給他?

  「靜,這種衣服……不太適合我吧?」

  「我知道啊,跟你的個性不合,格格不入。」

  「那你……」

  方靜恩回過頭來,臉上是一朵大大的頑皮笑容。「嚇嚇你嘛!」

  於修凡頓時鬆了一大口氣,方靜恩看得哈哈大笑。

  「想也知道,我怎麼可能買這種花俏的衣服給你嘛,你現在身上這種品味格調才搭你呀!」

  「我以為你覺得我太……太……」

  「成熟?」

  於修凡點頭,方靜恩笑著回身繼續挑揀,這裡的衣服不適合於修凡,但很適合黃佳龍,還是挑幾件吧!

  「你有沒有想過,我沒有辦法愛上高秉岳是因為他不夠成熟?」

  於修凡怔了一下。「不夠成熟?」

  「我也是在愛上你之後才明白這一點的,高秉岳啊,他太愛出風頭了,不管到哪裡,他都希望每個人的眼光只注視他一個人,如果有人比他強,他就會刻意去接近那個人,一方面利用那個人,一方面尋找那個人的弱點,好用來打倒那個人,譬如你……」

  「我並不比他強。」

  「在當時,你的功課比他強,現在,你樣樣比他強!」

  「是嗎?」

  「當然是。所以……」她拿起一件水鑽T恤看了一下,再放回去。「我猜他退伍了都沒去找你,肯定是想先留長頭髮,弄個他自認比你強的時髦造型,之後再去找你,他不想再被你比下去了……」

  她回眸瞟他一下。「你不覺得他這樣很幼稚嗎?」

  於修凡默然無言。

  她笑笑,轉眸繼續掃視其他架子的T恤,「所以我沒辦法愛上他,他太幼稚、太不夠成熟了,我……咦?」她的目光定住,直眨巴著,驚愕萬分。「不敢相信,撞鬼了是不?才說到他就碰上他了!」

  於修凡又怔了一下,旋即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方靜恩的猜測果然沒錯,高秉岳剪了一頭帥氣的髮型,他的頭髮還不夠長,也只能剪那種頭,不然他一定會挑酷勁的髮型;至於他身上穿的,不用說,帥氣又有朝氣的年輕人服飾,使他整個人顯得十分明朗活潑。

  可是,就如方靜恩所認為的,無論高秉岳如何裝扮自己,他就是缺少於修凡那種獨特的個人格調,於是,和於修凡一比,他就失色了。

  方靜恩連忙把於修凡拖到一旁去躲。

  「既然碰上了,現在跟他攤開來解決也好,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已經全盤瞭解了,看,他多半是用那六千萬到這裡來買衣服,現在,我倒要看看他又想用什麼藉口來騙我,所以你先躲起來,躲到……躲到……」她看著他,猛皺眉。「Shit,沒想到人太顯眼也不方便!」

  於修凡困惑的低頭看自己,米白色高領羊絨衫、毛領夾克外套,很普通啊!再看回她,眼神有點委屈,好像在說:我沒有啊!

  方靜恩險些失笑。「我就愛你這樣,你不愛出風頭。」

  於修凡眸中又燃起兩簇火花,方靜恩一驚,慌忙轉開頭。

  「你嘛好啊,拜託別在這種時候對我亂放電好不好?我會被電死啦!」她啼笑皆非的抗議。「我想,呃,你先到……」

  片刻後,趁高秉岳不注意,於修凡先行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兒,方靜恩才大步過去站在高秉岳身後,等待他發現她,但他自顧自挑選衣服,好半天都沒發覺到背後有個人像根旗桿一樣杵在那裡,她只好一掌拍上他的背。

  「嗨,阿岳!」

  聞聲,高秉岳猛然震了一下,熊熊轉回身來,一眼就對上方靜恩,就在這一剎那,方靜恩還真是有點同情他。

  他是不是最好先去收驚一下?



  誠品七樓,大都會美式餐廳,方靜恩與高秉岳相對而坐,各捧著一份菜單,服務生在一旁等待。

  方靜恩很快就決定好了,她把菜單交還給服務生,很大聲的交代。

  「喝咖啡對身體不好,還是喝茶比較好,我要百香果茶。」

  「我要拿鐵。」高秉岳點了咖啡,因為……「男人都喝咖啡。」

  他是男人嗎?

  方靜恩沒說話,背部緊貼高板椅背,專心聽後座的客人低聲喚住正待離去的服務生,要服務生把咖啡端走,換伯爵紅茶。

  方靜恩滿意的笑了,這才把注意力轉到前面的人身上。「什麼時候退伍的?」

  「二月初。」高秉岳一直用一種探索的目光審視她。「你呢?」

  「前天。」方靜恩說,立刻發現高秉岳似乎暗暗鬆了口氣。

  「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絡?」高秉岳又問,兩眼改盯住她的手。

  方靜恩注意到了,馬上治起靈活的兩手給他看。「我好了,沒事了。先前以為我復發了,其實不是,是用藥過度的後遺症,兩手都麻掉了不能動,我只好繼續留在瑞士治療後遺症,直到前天才回台灣。」她隨口胡扯瞎掰,反正他又不懂。

  「原來如此。」高秉岳似乎愈來愈放心了。「那為什麼不通知我們一下?」

  「咦咦咦?媽咪說有通知你們啊,她沒有嗎?」方靜恩一副百分之百誇張的驚訝表情。「真糟糕,媽咪大概是想通知你們,但一時聯絡不到,想說反正我沒事了,就按照預定計畫和繼父出發去蜜月旅行了。哼,下回見到她一定要吐槽一下。」

  「沒事就好了,不必在意!」高秉岳忙道。「那你回台灣後住在哪裡?」

  「飯店啊,還能住哪裡,你忘了我家早就賣掉了嗎?」

  「為什麼不聯絡我,或者黃佳慧?」

  「我不知道你退伍了嘛,至於小慧,」方靜恩重重歎氣。「她跟同學去露營,我又不能直接撞到她家去,只好住飯店羅!」

  聽到這裡,高秉岳終於完全放心了,恰好服務生送來他們的飲料,談話便中斷了,直到他放糖、放奶精調好咖啡又喝了幾口後,他注視著她,又開口了,不過話題己轉開。

  「你繼父對你很好吧?」

  「馬馬虎虎啦!」

  「馬馬虎虎?你怎能這麼說,他不是說要把一切都留給你嗎?這麼好的繼父,你怎能……」

  「沒有了啦!」

  高秉岳瞬間凍結。「沒有了?」

  「本來是說要留給我啦,可是後來他那個年輕時就離家出走的弟弟找來了,他弟弟雖沒出息,」方靜恩一邊說,一邊回想在瑞士看的那部電視劇的情節到底是怎樣的?「但他侄兒很不錯,所以他就把一切都交給他侄兒啦!」

  「已經交給他侄兒了?」高秉岳驚叫。

  「對啊,交給他侄兒之後,繼父才能夠放心環遊世界呀!」方靜恩說得煞有其事,一本正經。

  「那你呢?」高秉岳脫口道。「你什麼都沒有嗎?」

  「我說我不要,只要他供我念完大學,以後我就可以自己養活我自己了。」

  「你媽咪呢?你繼父要給她什麼?」

  「一座小島,等他們蜜月旅行回來,他們就要到小島上過逍遙日子了。」

  方靜恩說完後,靜靜凝視著高秉岳,等待他的回答,想知道在她失去繼父的繼承權,又得不到什麼財產之後,他還會「愛」她嗎?

  高秉岳沉默許久後,突然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柔荑。「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是真的愛她!

  但還不夠深愛。

  方靜恩不落痕跡地掙脫他的手去端起百香果茶,「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我很感激你,但是……」她喝一口茶。「我不愛你。」

  「我不在意。」

  「將來我們兩個都會很痛苦的。」

  「不,小靜,我真的很愛你,總有一天你也會愛上我的!」

  如果他無法改掉這種幼稚自私的任性,她永遠不可能愛上他,更別提她早已愛上於修凡了!

  「讓我再考慮一陣子好嗎?」現在,她最想知道的兩件事其中之一已經知道了,而另一件就是……「對了,你的影子呢?怎麼不見他跟著你,以前你們不是如影隨形的嗎?」

  高秉岳很明顯的窒息了一下。「呃,你怎會突然提起他?」

  方靜恩神情自若的聳聳肩。「大概是我已經習慣看到你們兩個總是一前一後在一起,就像以前人家看到我就想到小慧一樣。記得嗎,因為他很陰沉,我還警告過你要小心他呢!」

  原來是擔心他。

  高秉岳釋然地笑了。「放心,你出國後,他就不再跟著我了。」

  「喔,那麼……」方靜恩垂下眼眸盯著百香果茶。「他沒害到你吧?」

  高秉岳本想隨口說沒有,但又禁不住心中蓋然湧現的那股酸意,是嫉妒,也是不服氣,那回被於修凡比下去,他真的很不甘心!

  「有!」他衝口而出。

  「有?」

  「對,那傢伙,虧我還同情他孤伶伶的沒半個朋友,好心好意和他交往,他卻沒安好心眼,」高秉岳的確幼稚,即使只是在嘴裡惡意抹黑於修凡出一口氣也好。「竟然向我騙錢!」

  他是在說他自己吧?

  「是喔!」方靜恩睜大眼,很捧場的附和他。

  「那還是我辛辛苦苦打工來的錢,他竟然全給我騙走了!」

  嗯,他的確是在說他自己!

  「真的啊!」

  「而且那傢伙還嫉妒我比他出色,女孩子喜歡我不喜歡他,居然在背地裡說我的壞話,想讓女孩子討厭我!」

  這個也是在說此時此刻的他自己!

  「好卑鄙!」

  「還有,他的考試都是靠我的筆記才paSS的,竟還偷偷拷貝我的筆記去賣!」

  不打自招,不說她還不知道眼前這個可惡的傢伙兼職做那種事呢!

  「好可惡!」

  「另外,他又……」

  說得口沫橫飛正精彩,突然手機鈴響打斷高秉岳的高級演講,他沒好氣的掏出來接聽,聽完後更是一臉不耐煩。

  「抱歉,我妹妹在三樓,說她不夠錢付帳,我去幫她付一下,馬上回來!」

  高秉岳一踏出餐廳門口,方靜恩馬上跳起來到後面桌位拉起那位本來喝咖啡,後來換伯爵紅茶的單身男客。

  「走!」

  「呃?」

  付過帳後,她甚至不搭電梯,直接走樓梯到八樓的杜蘭朵洋食,一坐下來先點兩客炭烤小牛菲力再說。

  「這裡的炭烤小牛菲力一級棒!」

  「靜?」於修凡滿頭露水。

  方靜恩喝一大口冰水以冷卻怒氣。「本來我已經很冷靜了,可是愈聽他說我就愈想飆火,哼哼,如果不趕快離開,我可不敢保證再聽下去的話,會不會當場把他摔出窗外!」

  於修凡握住她的柔莫。「我不在意。」

  「我在意,OK!」

  「可是問題還沒解決。」

  方靜恩沉默片刻。

  「說老實話,我真的沒興趣再跟他面對面談話了,」什麼都能忍受,就是無法忍受高秉岳徹底利用過於修凡之後,竟還在背後污蔑人家。「他已經沒有讓我為他浪費半絲精神的價值了,這件事就交給小慧吧!」

  於是,她掏出手機來打給黃佳慧,說了好一會兒後才收機。

  「OK,我們可以專心吃我們的炭烤小牛菲力了!」

  「……靜。」

  「幹嘛?」

  「我很陰沉?」

  「你不愛說話對不對?」

  「對。」

  「那就是陰沉。」

  是嗎?



  經過西門町那件事之後,不要說方靜恩已經沒興趣和高秉岳浪費時間,就算有興趣,不久後,她也沒心情了。

  日日夜夜盼望,終於,俱樂部老闆回台灣來了。

  「我們老闆回來了,她想和你單獨談談。」

  「沒問題,什麼時候?」

  這天,她下課後正要回家,還沒上車就接到俱樂部經理的電話。

  「現在。」

  「OK!」

  「不要告訴麥修。」

  「好。」

  一個鐘頭後,方靜恩已和俱樂部老闆面對面,抑不住心頭的訝異,一雙眼盯在老闆身上移不開。

  那是一個大約跟方媽媽一樣年紀的女人,不美,但非常艷麗、時髦,卻又很端莊,表情很冷酷,眼神卻透著隱隱約約的溫柔,指尖挾著香菸的姿勢像是大哥大的女人,吃甜點的模樣卻又像頑皮的小女孩,是個矛盾得十分有魅力的女人。

  不過只一眼,方靜恩就很清楚的瞭解到一點。

  經理說得沒錯,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女人,「寧可玉碎,不為瓦全」,如果你跟她來硬的,她寧可兩敗俱傷也不會認輸,除非你徹底投降,跟她從頭軟到底,事情還會有點希望。

  方靜恩不是慣於低頭的人,只有該低頭的時候她才會低頭。

  但現在,她知道她會心甘情願的把自己擺在最卑微、最低下的地位,無論對方有多不講理,她都會吞下所有的憤怒與委屈,低聲下氣的哀求對方。

  為了於修凡,她願意承受一切。

  「你想贖回麥修的合約?」

  「是的。」

  「你願意付出多少?」

  「隨便老闆開價。」

  「多少你都付得出?」

  「即使賣了我自己,我也會籌出老闆要的價!」

  老闆修飾完美的眉梢子突然揚了一下。「那麼,如果我說,我不打算讓任何人贖回麥修的合約,但你可以用你自己的合約來交換他的合約呢?」

  方靜恩怔了怔。「我不懂老闆的意思?」

  老闆優雅的吸了一口菸。「我還有另一家『夜之水』,是專為男士服務的俱樂部。」

  方靜恩明白了,「可以!」她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老闆深深注視著她。「你確定。」

  方靜恩驕傲的揚起下巴。「這輩子從沒有這麼肯定過!」

  老闆又凝視她片刻後,方才徐徐將辦公桌上的合約推到方靜恩面前。

  「那麼,簽名吧!」

  一刻也沒猶豫,方靜恩立刻直接打開合約最後一頁,以最快的速度簽下名字、身份證號碼和出生年月日,還主動蓋上拇指印,看也不看一眼合約內容,馬上又推回去老闆面前。

  老闆拿回去仔細看清楚沒問題之後,她才彎身打開辦公桌旁的保險箱,取出一份合約,同樣放在桌面上推到方靜恩面前。

  「麥修的合約。」

  方靜恩迫不及待的搶過來翻開審視,證實確是麥修的合約之後,即刻又搶來辦公桌上的打火機,當場就把合約燒掉了,連片小小的紙屑也沒留下來,然後,她欣慰又安心的鬆出一口氣。

  「謝謝你,我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老闆微笑,「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問題,我必須和你討論一下,不過我另外還有一件事必須先辦好。所以……」她指一下辦公室右邊另一扇門。「你先到那裡頭等我一下。」

  她是老闆,老闆的話不能不聽。

  方靜恩默不吭聲,立刻按照老闆的意思進入右邊那扇門裡,可是她一關上門就發現有點不太對勁。

  門一關上就自動鎖上了,而且門旁還有一大片玻璃,從辦公室那邊看是不透明的彩繪玻璃,但從這間房裡看出去卻是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辦公室裡的一舉一動。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大叫。

  辦公室裡的老闆呵呵笑開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因為這裡聽不見那裡的聲音,不過這裡的聲音,你那邊倒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你到底想幹什麼?」方靜恩氣急敗壞的大叫。

  「我說過我聽不見你說什麼,不過如果你想叫破自己的嗓子也不關我的事,反正我這邊聽不見。」老闆笑吟吟的按下對講機。「經理,麻煩你叫麥修到我的辦公室裡來。」

  麥修?

  方靜恩駭然抽了口氣。

  麥修也在俱樂部裡?那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很快的,於修凡出現在辦公室裡,老闆笑咪咪的捻熄香菸,起身來到辦公桌前,身穿高雅的晚禮服,卻像男人一樣雙腿分開靠坐在辦公桌沿。

  「麥修,好久不見了,你愈來愈迷人了,真想一口吃下你呢!」

  於修凡不理會她那挑逗似的言語,「有什麼事嗎?」他平靜的問。

  老闆又笑了一下,「想給你看一樣東西……」她扭身拿起方靜恩的合約,再轉回來遞給於修凡。「這個。」

  於修凡疑惑的接過來打開,是女公關的合約,與他何關?

  「請看看簽名。」老闆「好意」提示他。

  於修凡狐疑地看她一眼,再直接翻到最後,只一眼,他的臉色就黑了。

  「靜?」

  「沒錯!」趁他尚未回過神來,老闆迅速抽回合約抱在懷裡。「很有趣吧?」

  於修凡的拳頭握緊了,臉色鐵青,可以看得出他有多憤怒。

  「你到底想如何?」

  「再簽另一份合約。」

  「我不明白。」

  老闆笑呵呵的回到辦公桌後坐下。「我是用你的合約換她的合約,所以,如果你想要回她的合約,必須用你自己的合約來換。」

  「可以!」於修凡同樣毫不遲疑。

  「但是……」老闆嫵媚的一笑。「這份新合約增加了許多附加條款喔,譬如,你不能拒絕客人包出場,不管到哪裡都不可以反對,就是要到飯店開房來個全套服務,甚至要你陪男人睡覺,你都不能拒絕!」

  於修凡臉頰肌肉重重抽嬉一下,但依然沒有半絲猶豫,甚至連眼也沒眨。

  「可以!」

  「好,那就簽吧!」

  老闆把合約推到於修凡面前,在這同時,另一問房裡的方靜恩早就叫到嗓子啞了,但她仍不斷憤怒的大叫。

  「不,修,你不能簽,不能簽啊!」

  可是辦公室裡的人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眼看於修凡拿起筆來就要在合約上簽名,她慌急地轉頭張望,發現一張椅子,立刻舉起來往玻璃上撞擊過去,可是……

  該死的這是什麼玻璃,為什麼敲不破?

  不但敲不破,她整個人還被反彈力震得跌坐在地上,當她再爬起來,赫然發現於修凡竟已簽好合約,老闆正在興高采烈的檢視合約。

  「不,不,修,你為什麼這麼傻呀!」她禁不住失聲痛哭。

  她想幫他卻反而害了他嗎?

  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老把她的合約交給於修凡,於修凡跟她一樣當場就燒掉了合約,就在這時,她聽見喀一聲,門鎖開了,她立刻開門撞進辦公室內,一頭撲向於修凡,憤怒的捶打他的胸膛。

  「你這笨蛋、笨蛋,為什麼要簽那種合約?為什麼要簽?」

  「靜?」於修凡吃驚的捉住她的手。「你……你怎會在這裡?」

  但方靜恩早已失去理智,用力甩開他的手,轉個身又撲向辦公桌後的老闆。

  「我要殺了你!」

  於修凡嚇了一大跳,連忙從後面環住她的腰,方靜恩伸出去的手恰好停在老闆的脖子前方十公分處。

  「冷靜一點,靜,冷靜一點!」

  「你不敢殺我。」老闆笑吟吟的,好整以暇的說。

  「為什麼不敢?」方靜恩一邊尖叫、一邊掙扎。「我就殺給你看!」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於修凡極力想抱緊她,眼鏡一寸寸往下滑。

  「殺了我,你就得坐牢。」老闆提醒她。

  「我坐牢總比他受苦好!」方靜恩繼續尖叫。

  「不要掙扎了,靜,冷靜一點啊!」於修凡快抱不住她了,眼鏡也快掉了。

  「是嗎?」老闆歪著腦袋,揚一揚手上的合約。「那麼,你願意用什麼來交換這份合約呢?」

  「什麼都可以!」方靜恩幾乎連問題都沒聽清楚就叫出去了。

  「不!」換於修凡尖叫了。

  「既然如此,那麼我要……」

  「快說!」

  「不要!」

  「你們兩個認我做乾媽。」

  「沒問題,我簽……呃?」

  方靜恩的姿勢凍結在雙臂伸在老闆脖子前方上,疑惑的瞪住老闆,以為自己聽錯了;於修凡眼鏡歪在臉上,也呆住了,同樣認為自己聽錯了。

  見他們那副傻樣,老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彷彿惡作劇得逞的頑童。

  「快啊,願不願意認我做乾媽,快說!」

  方靜恩狐疑的回頭與於修凡相對一眼,再轉回來,還是滿臉不信。

  「如果是那種事,當然沒問題,可是你……」

  「拿去!」老闆很爽快的把合約放在方靜恩手上。

  方靜恩迅速打開,確認是於修凡的合約,劈手又拿來打火機燒掉,親眼看著它化成灰燼之後,方才將困惑的眸子移至老闆那邊,欲言又止。

  「這……我不懂……呃,我是說……」

  老闆的笑容徐徐消失,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憂傷,她握住方靜恩的手。

  「當年,對我全心全意深愛的男人,我也能夠像你一樣不顧一切的為他付出,但他……」她轉注於修凡。「他說他愛我,卻無法像麥修一樣為我付出……」

  方靜恩瞭解了。「那他現在……」

  「坐牢,為了另一個女人。」老闆面無表情地說。

  「喔……」方靜恩不知所措的回眸瞄一下於修凡。「那……那……」

  見狀,老闆又笑開了,一眨眼就拋開那件令人感傷的往事,果然是了不起的女人。

  「先警告你們,你們可是要正式磕頭認我的喲!」

  「沒問題。」方靜恩與於修凡異口同聲道。

  老闆欣慰的點點頭。「還有,麥修,離開之前,你必須向所有捧過場的客人道謝,這是俱樂部的規矩。」

  「我知道。」

  「等等,如何道謝?」方靜恩忙問。不會是一個個去找人吧?

  彷彿能看見她心中的疑問,老闆失笑。

  「俱樂部會主動和曾捧過他的場的客人聯絡,請他們來參加告別餐宴,之後,麥修才算正式離開俱樂部。往後,客人就算在其他地方碰見他,也要視他為不認識的陌生人,這在俱樂部會員規章上都規定得一清二楚。」

  「會員帶來的朋友呢?」

  「會員要負責。」

  「如果違規了呢?」

  「罰款兩億,一億歸俱樂部,一億歸麥修。」

  真是任何機會都不放過呀!



  俱樂部的合約出人意料之外的順利解決了,方靜恩與於修凡按照習俗磕下三個大響頭認俱樂部老闆為乾媽,而老闆賞下來的紅包更教人吃驚。

  「你們兩個,還有我兒子,將來我的財產就由你們三個平分。」

  然後,在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俱樂部為麥修安排了一場告別餐宴,由於是告別會,因此是在正午舉行的,光天化日之下讓麥修離開俱樂部,表示他不再是黑夜中的人了。

  「小靜,麥修必須和每一位客人跳一支舞,你要忍耐啊!」

  大概是經理告訴過老闆關於聖誕舞會的事,老闆還特別如此調侃方靜恩,要她忍耐,千萬別發飆。

  「乾媽!」方靜恩紅著臉抗議。

  「另外,麥修也必須跟每一位客人乾一杯酒。」

  「乾媽……」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能喝酒,放心吧,我和經理,以及所有公關們會代替他喝。」

  於是,餐宴中,麥修一身高雅的黑色禮服,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的趨前邀請客人跳舞,一曲舞罷,再由老闆率同經理與公關們代替麥修和客人乾一杯酒,然後麥修再將客人送回原座。

  就這樣一個個陸續邀舞、陸續乾杯,直到將最後一位客人送回原座後,麥修回到舞場中央,對著所有客人深深一鞠躬,再直起身來,頭一次面對客人露出笑容,旋即轉身大步離去,毫不留戀的走出俱樂部大門。

  再也沒有麥修這位男公關了!

  俱樂部大門前,方靜恩的車子正在等候,於修凡一上車便絕塵而去,即使他再回俱樂部,也不再是男公關麥修,而是以俱樂部的小老闆身份回來代替老闆視察。

  傍晚,方靜恩把於修凡送回於家,門前,於修凡的哥哥、姊姊和弟弟正滿臉企盼的引頸翹望,一見到於修凡,各個激動得湧出淚水來,爭先恐後圍上去搶著和於修凡擁抱,半晌後,他們才簇擁著於修凡進入家門。

  方靜恩隨即開車離去,這時候是他們一家團聚的時候,她不適合摻一腳。

  而於家客廳裡,甫見到於修凡的身影,於媽媽便放聲嚎啕大哭,七十五高齡的於爸爸也老淚縱橫哽咽不已。

  「修……修凡!」

  對著高堂父母,於修凡跪下雙膝,淚如泉湧,幾度張口都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後,他才說得出聲音。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第八章***********

整整一個星期,方靜恩沒有去找於修凡,她知道於家需要多一點團聚的時刻,於爸爸、於媽媽也需要時間確認兒子確實已回到家裡,於修凡更需要時間確認自己己脫離男公關的身份,連她都需要時間思考一些無解的問題!

  俱樂部的合約並不是最嚴重的問題啊!

  「俱樂部的合約解決了,你又在煩惱什麼?」

  「擔心方媽媽反對?」

  「少白目了,」方靜恩一掌拍過去,正中黃大小姐後腦勺。「我早就告訴過媽咪關於修的事,她並沒有叫我不要跟修在一起啊!」

  「世上意外的事才多呢!」黃佳慧撫著後腦勺咕噥。「方爸爸?」

  方靜恩又是一掌拍出去,幸好黃佳慧早有準備,兩步便跳到書桌另一邊。

  「喂喂喂,你想謀殺是不是?你有練過,我沒有耶!」

  「誰要你提我爸爸的!」

  「不然是怎樣嘛?」

  期中考快到了,黃佳慧又跑到方靜恩家裡來,她趕論文,方靜恩準備考試,誰知道方靜恩卻只顧發呆,一個小時過去,她竟然還在看神奇的同一頁。

  「你幫不上忙的。」方靜恩沒精打采的歎道。「還是說說高秉岳的事吧!」

  「他呀,是你說隨便我要一口氣解決他,還是玩玩他都可以,那我寫論文很無聊嘛,就……」

  「玩玩他?怎麼玩?」

  「我要他自己想想,那天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惹火你,想到了再跟我聯絡。」

  「半個月了,他還沒想到?」方靜恩漫不經心地問。

  「廢話,不然他早就打手機找我問……」話講一半中斷,黃佳慧朝桌上瞥去,她的手機正在發出美妙的音樂,「不會那麼巧吧?」她咕噥著拿起來接聽。「真是活見鬼了,才說到你你就打來了!」她對方靜恩咧出滑稽的鬼臉。「怎樣,想到了是不是?」

  「……她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知道那兩千八百萬不是我借來的。」

  「聰明!還有呢?」

  「還有?!」

  「沒錯,還有。」

  「……那兩千萬也不是我籌出來的。」

  「然後?」

  「……她……她也知道於修凡的事了?」

  「嗯嗯,你知道我們足足找了兩個多月才找到他嗎?」

  「……她怎會知道的?」

  「你告訴她的。」

  「什麼?!」

  「去年八月她回台灣那天,本來打算去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剛好聽到你和你妹妹談到一些很有趣的事……」

  「天哪!」

  「你真的讓她很失望!」

  「……我能不能再和她談談?」

  「你想再和她談談?」黃佳慧嘲諷的嗤笑一聲,正待回絕,卻見方靜恩拚命對她比手畫腳,「你等一下。」她拿開手機,湊過耳朵去聽方靜恩說了幾句,點點頭,再把手機放回原位。「小靜說了,她可以見你,可是你必須誠心誠意的向於修凡道歉。」

  「……可以。」

  「好,『夜之風』,下星期六下午兩點整,記得穿西裝。」語畢,手機切斷,黃佳慧眸子轉向方靜恩。「你想怎樣?」

  方靜恩勾起笑容,眼底卻沒有半絲笑意。

  「既然他敢厚著臉皮吃下那六千萬,他就得體會一下修為那四千八百萬受了多少罪!」



  俱樂部老闆又回澳洲去了,行前分別打電話給於修凡和方靜恩,要他們有空就幫她到俱樂部去看看。

  「『夜之水』在北投,你問『夜之風』的經理就知道了。」

  「真的有『夜之水』?」

  「當然。」老闆笑了。「好了,我要上飛機了,到澳洲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討厭,乾媽,要上機才告訴人家,都不讓人家去送機!」方靜恩嬌嗔抱怨。

  「我討厭那種場面嘛,暑假到澳洲來看乾媽吧!」

  「好,我和修一起去!」

  「我等你們。」

  既然乾媽交代下來了,方靜恩正好有理由去找於修凡,好跟他討論一下該如何代替乾媽視察那兩家俱樂部。

  可是……

  「三哥說請你不要再來找他了。」

  方靜恩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被擋在於家大門外,她來過好幾次了說。

  「我說於小弟,你三哥究竟是什麼意思?」

  「就是……」於嘉凡尷尬的苦著臉。「字面上的意思。」

  方靜恩臉上沒有半絲表情的瞪住於嘉凡半晌。

  「我明白了!」話落,轉身就回到車上,發動引擎離去。

  但一個鐘頭後,她又回來了,車子就停在於家巷子口,她先挪挪屁股找出最舒適的坐姿,然後好整以暇的看起書來。

  幸好四月天還不熱,待在車上不會悶死。

  三天後,她正在專心對照自己和黃佳慧以前的筆記,突然有人敲車窗,她嚇了一跳,轉眸望去,原來是於家小弟,她按下車窗。

  「幹嘛?」

  「呃,聽說你明天要期中考?」

  「是啊,幹嘛,你要幫我考?」

  「不是、不是!」於嘉凡愈來愈尷尬。「我是說,你明天會去考試吧?」

  「不一定,」方靜恩聳聳肩。「要看你三哥的決定。」

  「我就知道!」於嘉凡直歎氣。

  然後,於嘉凡回家去了,方靜恩繼續對照筆記……

  翌日早上八點,方靜恩窩在後座睡得正熟,突然又有人敲車窗,她勉強睜開眼往上撩一下,再闔上眼。

  「幹嘛?」

  「你今天有考試。」

  「真的?我都不知道呢!」

  「讓我進去,我開車送你去學校,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繼續睡。

  「我不會不見你了。」

  「……」再睡。

  「我發誓。」

  方靜恩這才滿意的揚起勝利的笑,隨即坐起來打開駕駛座的車門鎖,於修凡立刻開門鑽到駕駛座上,一手往後交給她一個袋子。

  「早餐,快吃!」

  方靜恩打開袋子往裡看,是一個塑膠便當盒和一支保溫壺,八成是於媽媽做的早餐,她又笑了,抬起頭來望向前座,於修凡正在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開出停車位。

  想甩開她?

  下輩子吧!



  期中考結束後的第二天下午一點半,於修凡和方靜恩一起出現在「夜之風」俱樂部。

  「兩位小老闆一起來視察嗎?」經理以開玩笑的口氣問。

  「不是、不是,這裡根本不需要視察,有經理你在就萬事OK了!我是有點事想請你幫個忙……」方靜恩一邊說一邊挽著經理的手臂往裡走。「到時候……接下來……然後……大概就是這樣,能幫忙嗎?」

  「小老闆說的當然沒問題,」經理笑道。「似乎很有趣呢!」

  「我是要幫修出口氣。」

  「哦?那大家就更沒話說,非幫到底不可了!」

  下午兩點整,俱樂部尚未開門,但服務生已在恭候高秉岳大駕了。

  「高先生請這邊走。」

  高秉岳有點不太自在,「夜之風」他只來過一次,就是陪於修凡來的那一次,由於是白天來的,因此他們是從側門直接到老闆辦公室,根本沒機會見識到俱樂部大廳內部,見到的人也只有經理和老闆而已。

  今天第二次來,為了不想再被於修凡比下去,他還特別去剪了一個非常迷人的髮型——他自認,連西裝也是特別訂做的,但此刻,跟隨在服務生後面,他竟然覺得自己似乎運那個服務生也比不上。

  他哪裡不對了?

  髮型?

  還是西裝?

  心中嘀咕著進入大廳,他驚訝得差點忘了走路,見到那一整面書櫃,他懷疑自己走錯地方了,再見到身著高雅紳士西裝的於修凡,即使再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比不上於修凡。

  他到底是哪裡不對了?

  高秉岳與於修凡面對面互視片刻,再轉向端坐一旁的方靜恩,面對那雙譴責的目光,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話。

  「小……小靜。」他囁嚅低喚。

  「高秉岳,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呀!」她憤怒斥責。

  高秉岳羞愧的垂下頭。「對不起。」

  方靜恩搖搖頭。「不,你應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是修。」

  修?

  她現在連名帶姓叫他高秉岳,卻叫於修凡修?

  高秉岳心頭蓋然湧出一股憤怒,但即刻又被他強行壓下,他深吸一口氣,轉回去面對於修凡。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算了,過去就算了!」於修凡不在意的說,而後擺手請他落坐。「坐吧!」

  高秉岳身子一轉就想佔據方靜恩旁邊的座位,但方靜恩不容他得逞,先一步指向她對面的位置。

  「你坐那邊。」

  眼看於修凡逕自坐回方靜恩身邊,高秉岳牙根幾乎咬斷了才忍下心頭又嫉又酸的怨氣,默默坐到方靜恩指定的座位上。

  「要喝什麼?」於修凡問。

  「曼哈頓。」高秉岳想表現自己的內行。

  「給他曼哈頓,」方靜恩吩咐服務生,「至於你……」她瞥於修凡一眼,「你不能喝酒,給我們一壺蘋果茶,謝謝。」

  服務生離去,方靜恩又看回高秉岳,目光依然滿含責難。

  「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喝酒嗎?沒錯,受歡迎的男公關收入的確很高,可是工作有多辛苦你知道嗎?喝酒喝到急性肝炎又營養不良,那是什麼滋味你瞭解嗎?修的個性根本就不適合這種場合,但他忍耐一切痛苦,為的是什麼?而你一句話就把他的苦全抹消了,高秉岳,如果不是親耳聽到你自己說出口的話,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是這種人!」

  「對不起。」高秉岳實在想不出別的話可以弭平方靜恩的怒氣。

  想用一句對不起就打平他所做的一切?

  方靜恩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想繼續跟我做朋友,你必須先嘗嘗修曾經歷過的辛苦,之後我再考慮。」

  「我不懂。」高秉岳有點不安。

  「今天和明天晚上,你必須客串兩晚的男公關,願意嗎?」

  他?男公關?

  高秉岳張口結舌好半晌後,方才硬起頭皮答應下來。「只要你答應不再生我的氣,我願意。」

  好狡猾的回答。

  「可以,但你必須賺到我要求的數目。修是頭牌,半小時坐台費二十萬,除了小費可以自己收下之外,坐台費和開酒費都是和俱樂部對分……」方靜恩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好吧,就算二十萬好了,包括小費,你必須賺到二十萬,我就可以不生你的氣了。」

  「那我的坐台費是多少?」高秉岳忙問。

  「你沒資格算頭牌的坐台費,但算最低三萬的話,希望又太渺茫了……」方靜恩略一思索。「十萬吧!」

  「好,沒問題!」就算他比不上於修凡,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眼見他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方靜恩差點忍俊不住笑出來,他真以為「夜之風」的男公開這麼好混嗎?

  像他這種貨色,只配去五條通的夜店混,幾千元台費已經夠抬舉他了!

  「既然你同意了,那麼,強尼會先帶你去特訓一下,教教你俱樂部的規矩,還有接待客人的禮儀。」

  「特訓?」哄女人還需要什麼特訓?嘴巴夠甜,笑容夠迷人不就行了!

  「對,『夜之風』每位男公關都要經過特訓,修也特訓了兩個月喔!」方靜恩一本正經地說。

  兩個月?

  真遜,他只需要半天就夠了!

  「好,走吧!」

  已在一旁等候多時的強尼當即領著高秉岳到後面更衣室做「特訓」,直到看不見高秉岳的人影,方靜恩才扯下一本正經的表情,陡然爆笑出來。

  「My  god,他真的以為很容易耶!」

  「靜,那是不可能的。」於修凡實在不明白她想幹什麼。

  「我知道啊,」方靜恩還在笑。「今晚他八成會吃鹹鴨蛋!」

  「那你為什麼……」

  「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高秉岳才會真正吃到苦頭。



  頭一夜,果如方靜恩所預料,高秉岳吃到了一顆大鴨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受到這種待遇。

  為什麼沒有人肯點他的台?

  第二晚,一個鐘頭過去,高秉岳開始著急了,依然沒有任何一位客人肯多看他一眼,就在這時,其他男公關陸續出現在他身邊表示「同情」之意。

  「這樣吧,你來陪台幫忙喝酒,開酒費算你一半。」

  陪台?

  那多沒面子!

  可是……

  雖然不情願,但為了打破鴨蛋,他只好「委屈」自己去陪台;更為了賺到二十萬,他只好拚老命喝酒,好讓客人再開酒,這桌喝完再換另一桌,喝完又喝另一桌,然後再換一桌……

  他吐了!

  但仍然不夠二十萬,他只好再喝,又吐,繼續喝,再吐,還要喝……午夜不到,他就醉死在更衣室裡了!

  第三天,他睡到下午才醒來,一睜眼便看見方靜恩居高臨下冷冷的俯視他。

  「現在你多少瞭解一點,修會喝到急性肝炎是什麼滋味了吧?」

  「……多少?」

  「不到十萬。」

  「……」

  他有幾條命可以這樣喝?



  既然到「夜之風」視察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漏了「夜之水」,於是再下一個星期六,於修凡和方靜恩特地跑一趟北投,見過「夜之水」的經理和所有公關小姐們之後,夜晚住宿在附近的溫泉會館。

  一夜好眠,清晨兩人竟不約而同在青蔥山林的小徑中碰上,於是便一道漫步在林蔭間。

  「好清新的空氣。」

  「是啊!」

  「修。」

  「嗯?」

  「於爸爸沒再叫你理小平頭?」

  「有,但是……」於修凡苦笑。「除了爸爸,全家人都堅決反對,鄰居也來抗議,連我們家常去的那家理髮店也拒絕替我理小平頭,說我現在的髮型正適合我,為何還要換回小平頭?爸爸只好讓步了。」

  「引起公憤了?」方靜恩失笑,「不過,幸好!」她暗暗鬆了口氣。

  「媽媽還把我以前的衣服全轉給嘉凡了,」於修凡無奈地說。「因為我姊姊說我穿現在這種衣服比較合適。」

  「你姊姊也很有眼光嘛!」

  「因為她是女人吧!」

  「說得也是。」方靜恩同意的點點頭。「那麼,你打算繼續修博士學位嗎?」

  於修凡搖頭。「暫時沒那種計畫,媽媽說我身體搞壞了,命令我不准工作、不准唸書,閒閒沒事休息一年後再說。」

  方靜恩大笑。「於媽媽疼你嘛!」

  「整天除了睡覺、看雜誌、看電視,我連書都不能看……」於修凡長歎。「閒得快發瘋了,比在俱樂部工作還辛苦!」

  「那我找你出來你又不肯,連見我都不見!」

  「修,」方靜恩停下腳步,同時也拉住於修凡。「你已經不是男公關了,過去的事不能放它過去嗎?」

  於修凡別開目光,不吭聲。

  「修……」她就知道,最麻煩的是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心結。「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已經過去的事橫亙在我們之間呢?」

  因為對他而言,那件事永遠也過去不了!

  「修……」

  「高秉岳有再找你嗎?」於修凡突然問,硬生生打斷她的話頭。

  方靜恩暗歎。「沒有。」

  於修凡轉身繼續往前走。「我想他應該不會再去煩你了。」

  方靜恩只好也跟著前進。「不,他不會那麼容易放棄,八成是在想辦法。在某方面,我跟乾媽是一樣的,吃軟不吃硬,高秉岳瞭解這一點,也會利用這一點,只要他想到能夠讓我軟化的辦法,他就會來找我。」

  「……你會嗎?」

  「什麼?」

  「軟化。」

  「這輩子我只軟化過一次。」

  「對誰?」

  「你。」

  「……」

  於修凡又不說話了,默默地往前一直走,方靜恩也默默地跟在一旁,往前一直走。

  難道這終究是個無解的問題嗎?



  當方靜恩為了不知如何解開於修凡的心結而煩惱時,她不知道於修凡心中還有另一項隱憂——方媽媽,她又是如何看他的?

  就在心有疑慮的不安中,他的隱憂終於出現了。

  自從回家之後,除了休息之外,於媽媽不准於修凡做任何事,他因此養成無聊就到家裡附近的公園散步的習慣,特別是早餐過後和午覺醒來,他幾乎不出門走走就渾身不對勁。

  唉,媽媽不覺得他有點缺乏運動嗎?

  這日,甫入六月沒幾天,他早上散步剛回家不久,突然接到一通令人意外不已的電話,是方媽媽,她請他到飯店見她,還特別要求他不要讓方靜恩知道。

  果真如他所料嗎?

  「方媽媽?」以前他都是跟高秉岳一起叫方媽媽,現在,他還可以這麼叫嗎?

  「修……修凡?」方媽媽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真的很不一樣了!」

  於修凡不太自在的瞥向一旁,卻見一位銀髮老紳士盯住他目不轉睛的看。

  「我是小靜的繼父,叫我洛朗就好了。」老紳士主動伸出手來。

  「於修凡。」於修凡一邊伸手和對方相握,一邊疑惑對方怎會說中文。

  「三十年前我就會說中文了,因為亡妻也是中國人。」老紳士似乎能看出他的疑問,又主動作解釋。

  片刻後,三人分別落坐,方媽媽依然盯著他看,滿眼驚歎。

  「現在才知道,你以前的小平頭真可怕!」

  「呃……」於修凡有點尷尬。「靜不知道方媽媽回台灣了嗎?」

  方媽媽靜了一下,目光移開。「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

  於修凡淺淺一笑,「是嗎?」笑容泛著苦澀。

  方媽媽有點無措的朝老紳士瞥去,後者按按她的手以示鼓勵,而後起身走向迷你吧檯。

  「想喝什麼?」

  「開水就好,謝謝。」

  方媽媽不安的交握雙手,張了好幾次口就是說不出想要說的話,結果逃避似的隨便找了一個問題問出去,想再多一點時間鼓足勇氣,才說得出真正想說的話。

  「呃,你怎會愛上小靜的呢?」

  似乎沒料到方媽媽會問出這種問題,於修凡怔了一下,隨即垂下瞳眸,望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兒。

  「我想方媽媽也很清楚,之前我的模樣一直是很老土的,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願意多看我一眼,就算看我也是用輕視的目光,隨便瞥一下就移開,連男同學看我的眼神也帶著嘲笑意味,有時候甚至是同情的、可憐的。只有……」

  老紳士悄悄在他面前桌上放下一杯開水,他絲毫不覺,兀自往下述說。

  「靜不是,她不但不會輕視我,還會主動和我說話,而且她跟我說話時總是筆直的看著我,眼神是認真而非不屑,是坦誠而非虛應,她是和我說話,而不是和我的外表說話……」

  「看不起人的終會被看不起,嘲笑人的終會被嘲笑,千萬不要用外表來評定一個人的本質。」方媽媽喃喃道。「我總是這麼跟她說,要她牢牢記住。」

  於修凡用力點頭。「她的確記住了。」

  方媽媽欣慰的笑了一下。「然後呢?」

  「然後?」於修凡怔愣片刻,目光又垂落。「那年我大學畢業,繫上舉辦畢業舞會,我卻找不到女孩子陪我參加,班代又不許我不參加,我只好一個人去,整個上半場舞會只有我一個人在角落裡呆呆的坐冷板凳,我很尷尬,但也無奈,想說要趕緊找機會溜走。沒想到……」

  他無意識地扶一下眼鏡。「當我正想逃走時,靜卻突然跑來硬拖我陪她跳舞,她就那樣丟下她的舞伴阿岳,整個下半場舞會只和我一個人跳舞。我知道她是在為我不平,雖然她連多看我一眼都沒有,只忙著用挑釁的眼神和周圍的目光對抗,氣勢洶洶的和那些嘲笑我的視線戰鬥,甚至還頻頻比中指……」

  他笑了一下,而後闔上雙眸,歎息。

  「就在那晚,我愛上她了!」

  「原來如此。」方媽媽恍然大悟,旋又想起什麼似的圓睜兩眼。「啊,我想起來了,對對,我知道那件事,我知道!記得當時阿岳還住在我家,小靜陪他去參加畢業舞會,誰知回來後卻罵個不停,又是白目又是豬頭,我也聽不懂她到底在罵些什麼奇怪的詞,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氣!不過……」

  方媽媽笑了笑。「她也在罵她自己。」

  「罵她自己?」於修凡訝異地問。「為什麼?」

  「因為她很氣你,」方媽媽很老實的說。「每次她誠心誠意想跟你打招呼聊幾句,你總是一副不屑跟她說話的樣子——她說的,後來她就發誓再也不跟你說話,除非你主動先跟她說話……」

  「我沒有!」頓一下。「我只是……不習慣女孩子直視我的目光。」

  「但當時她不知道啊!」方媽媽說。「所以她很生氣,她明明發誓不主動和你說話,可是舞會上她又忍不住火氣主動去找你跳舞,結果舞會一結束,你連謝都沒謝一聲就落跑了——她說的。」

  雙頰悄然泛起一陣紅,「當時我突然發現自己愛上她了,我……我被我自己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於修凡吶吶道。「所以……所以……」

  「就落跑了?」方媽媽調侃的說。

  「呃……」於修凡尷尬的別開臉。

  方媽媽不禁笑出聲來。「還有,她也一直在嘲笑自己,跳了半場舞,她居然還是沒看清楚你的模樣……」

  「因為她太忙了,」於修凡喃喃道。「不但忙著和四周的目光戰鬥,還忙著比中指,兩手輪流比……」

  「之後你又馬上落跑了!」

  「方媽媽。」於修凡更尷尬了。

  「小靜還說她本來想在舞會結束之後,直接問你為什麼不喜歡跟她說話的,可是……」方媽媽突然歎了口氣。「阿岳也讓我很吃驚,我是看著他長大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

  她搖搖頭,又歎息,這時,老紳士突然推推她,好像在提醒她什麼,她才回過神來,很不情願的再歎氣,然後又不安的絞起雙手來,也不敢看於修凡。

  「呃,修凡,老實說,我真的很感激你對小靜所付出的一切,就連我,我現在的幸福也等於是間接得自於你,對這一切,我真的好感激、好感激,真的!可……可是……可是……」

  於修凡猛然闔上眼。「不用再說了,方媽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不用再說下去了!」

  「修凡,我……我很抱歉……」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於修凡緩緩睜眼,苦澀的低喃,「不管我現在是否已脫離男公關的身份,那終究已是一個抹消不去的污點,更何況……」猛然起身,他腳步有些踉蹌的步向落地窗前。

  更何況他另外還有一個更污穢、更醜陋,永遠也洗刷不去的污點。

  「其實一開始我就很清楚,無論靜對我如何,我們都不應該在一起,所以她來找我,我就趕她走,但她不肯走,我真的有趕她,但她就是不肯走,我知道我應該對她狠心一點、無情一點,可是……可是……」

  他無奈的歎息,「我捨不得呀!」單手扶上落地窗緣,他視若無睹的望著落地窗外。「所以我想……我想……只是片刻時間就夠了,不必擁有她,我只想要品嚐一下有她在身邊的滋味就夠了,而那真是……」

  雙眸再度徐徐闔上,他的表情十分奇異,彷彿在感受、在回味。

  「世上最美好、最甜蜜的滋味!雖然我極力控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沉醉其中,有時候我真希望那是作夢,只要我夢不醒,我就可以永遠享有那一刻,那麼,我情願長睡不起。然而……」

  苦澀再度回到他臉上。

  「那終究不是夢。後來,我因為肝炎住院,我想那是來自於冥冥中的警告,警告我不可以忘記自己該做的事。於是,我又開始趕她,但是……但是……她就是不肯放手,於是我又縱容自己享有她在身邊的美好,明知太自私,我還是忍不住告訴自己,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就好了,不用太久,再一點點,只要再一點點……」

  他的聲音驀然噎住,好半晌後才又繼續。

  「然後,我終於可以回家了,我想,時間到了,應該夠了,我可以滿足了,所以我又趕她離開,我狠下心讓她在車上睡了三天,然而她……她就是不願意放開我,她就是不願意……」

  雖然一再壓抑,但他終於禁不住哽咽了。

  「對不起,方媽媽,我只是……我只是愛她那麼久了,只想擁有她片刻時間,但那畢竟是錯誤的,真的很對不起,方媽媽,是我錯了,我……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她!」

  話落,他使轉身疾步離開,方媽媽和老紳士始終見不到他的臉,只能默默的目注他那悲涼無比的背影匆匆開門出去,步伐顛躓不穩,跌跌撞撞。

  「他……他真的很愛小靜啊!」方媽媽不禁哭進老紳士懷裡。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不這麼做,」老紳士溫柔的拍拂她的背,像安撫孩子似的。

  「可是……」

  「為了小靜,我們必須這麼做。」

  是的,即使手段再毒再狠,他們也必須這麼做,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方靜恩,他們唯一的寶貝女兒。



 

  暑假前的期末考,於修凡不但每天陪方靜恩唸書,而且每天開車送她上下學,體貼得教人心都融化了。

  可是期末考一結束,於修凡就失蹤了。

  方靜恩又想賴在於家大門口,但「碰巧」方媽媽和她繼父洛朗回台灣來了,方靜恩只好暫時先撇下於修凡。

  一個星期後,於家才告訴方靜恩,要找於修凡就到宜蘭。

  雖然方靜恩一再說不用,但方媽媽和洛朗仍堅持要陪伴方靜恩一起到宜蘭,方靜恩只好隨他們。到了宜蘭之後,三人按照於家給的住址找到了地方,然後,方靜恩看見了一幕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場面。

  那是婚禮現場,宴席起碼開了五、六十桌,熱熱鬧鬧的早已開席了,聽說新娘敬酒一半又進去換禮服,而體貼的新郎也陪新娘進去了。

  按照於家人的指示,方靜恩直接進屋裡去找新郎,就那麼嘟嘟好,新郎與新娘手挽手迎面而來,一看清新郎的模樣,方靜恩瞬間化為萬年化石,而新郎也止住了腳步,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沒有人吭聲,新娘困惑的來回看新郎與方靜恩。

  「怎麼了?你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新郎回答。

  木然地,方靜恩回轉身,筆直的走出屋外;新郎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副倔強的背影,直到消失。

  「表哥?」新娘擔憂的推推他。

  新郎看她一眼,旋即摘下胸前的新郎紅紙,交給一旁的伴郎。

  「對不起,謝謝,恭喜!」

  顧不得自己的新婚阿娜答,新娘依然憂慮的望著臨時客串的假新郎。

  「表哥,這麼做,真的好嗎?」

  「當然好,這麼做才是……正確的!」

  方靜恩終於可以放手了。

********第九章****

將近一個月過去,於修凡過得很平靜,非常成功的化為一隻名符其實的米蟲,除了吃飯、睡覺、看電視之外,整天無所事事,出外散個步,於媽媽都要一再囑咐他別跑太遠,好像他不但是只米蟲,而且也在不知不覺中退化成幼稚園小朋友。

  「修凡,要出去散步嗎?別跑太遠啊!」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那為什麼半個月前,你會散步散到龍山寺去?」

  於家在南港,龍山寺在萬華,一東一西,這種路程實在不是很好的散步路線。

  不過會走出那種路程來,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近一個月來,不管做任何事,他都不時會突然失去專注力,逕自落入心緒恍惚、魂遊九天的狀態之中。

  於家人都知道他是為了誰,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個人名,只能付出加倍的關注,一方面努力調養他的身體,一方面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希望他不會哪天不小心走到非洲去。

  「三哥,你不是喜歡逛書店嗎?我也想買書,一起去吧!」於嘉凡提議。

  「去吧、去吧,」於媽媽從旁鼓勵。「你喜歡看書就去買書吧!」有人盯著就不容易「走失」了。

  所以,他和弟弟一起去逛書店了。

  可是買回去的書,於媽媽總是不准他看,說是看書傷神,那他買那麼多書回去做什麼?

  墊腳?

  即使如此,他每次一到了書店就會忍不住,這本好,那本也好,然後又搬回一大堆不能看的書。

  「三哥,你不要提,我來就好。」於嘉凡三兩下搶去哥哥提的所有書袋。

  「嘉凡,我的病已經好了,不要再把我當作病人好嗎?」於修凡歎道。

  「沒辦法羅,醫生說一年內不再發病才算沒問題,所以,三哥,這一年你就忍忍吧!」

  「……我們回去吧!」他可不想用書壓死弟弟。

  於是,他們回家了,跟以往逛書店後的結果一樣,大包小包、大袋小袋,都掛在於嘉凡身上。

  不同的是……

  「老天,修凡,你終於回來了!」

  一見到於修凡,於媽媽就緊張兮兮的大呼小叫,於修凡不由深深歎氣。

  「媽媽,有嘉凡跟著我,我不會走到基隆去的。」

  「你在說什麼呀!是……」於媽媽往客廳方向瞄了一下。「有人找你,兩位,等你好久了!」

  於修凡怔了怔。「有人找我?認識的人嗎?」

  於媽媽搖頭。「我們不認識,但你應該認識。」

  於修凡疑惑的踏入客廳,只一眼便呆住了。

  而客廳裡那兩位客人,一位神情凝重,眉結郁愁,另一位更是誇張,一見到他就直接撲過來,還放聲大哭。

  「修凡,求求你,救救小靜吧,求求你,求求你,我……我給你跪下……」

  於修凡一驚,慌忙上前扶住方媽媽。

  「方媽媽,不用這樣,要我做什麼,說就行了,不用這樣啊!」

  「可是……可是……」方媽媽慚愧的掩面哭泣。「為了我的自私,我還硬要你離開小靜,你明明是那麼愛她呀!」

  「我不在意,方媽媽,真的不在意!」於修凡扶著方媽媽坐回原位,再蹲在她面前。「不要哭了,方媽媽,只要我能幫得上忙一定幫,不用擔心我會拒絕。來,快告訴我,靜怎麼了?」

  「小靜……小靜的病復發了!」

  於修凡倒抽一口氣,駭住了。

  「她又開始老是拿不住東西,洛朗馬上聯絡研究院,請他們派醫生過來幫小靜看看,因為小靜不肯離開台灣……」方媽媽一邊抽咽一邊說。「醫生立刻來了,很快就證實小靜的病果然復發了,但克莉絲大夫——她是小靜的主治大夫,她說幸好是剛發病,應該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可是……小靜不肯接受治療……」

  有人從旁遞紙巾給她,她胡亂抹了兩下。

  「我知道她……她是在生氣,氣你為了甩開她而和別人結婚,我……我只好老實告訴她說那是假的,誰知道……誰知道她反而更生氣,說既然你那樣迫不亟待想甩開她,那她死了,你就不用再擔心她會纏著你了……」

  於修凡心頭狂震,連呼吸都忘了。

  「我……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啊,她要是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說完,方媽媽又開始放聲大哭。「求求你,修凡,救救她吧,我知道,現在只有你能說服她,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吧,如果……如果你恨我曾想要分開你們,你要如何報復我都可以,只求你救救她吧!」

  於修凡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呼出,毅然起身。「我們走!」

  他絕不會讓她死!



  方宅——

  方靜恩的房門前,於修凡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舉手敲上門。

  「靜?」

  「……你來幹什麼?看我死了沒有,就不用再擔心我會去纏著你嗎?」

  於修凡不由苦笑,從沒聽過方靜恩如此冷漠尖刻的聲音,他知道,方靜恩是真的生氣了,氣得不顧一切了。

  「靜,別這樣,開門讓我進來,我想跟你談談。」

  「我不想!」

  「靜,我只要跟你談幾句就好了。」

  「對你自己說吧!」

  於修凡有點無措的回頭看,方媽媽偎在老紳士洛朗懷裡,兩手拚命揮,催促他努力再努力。

  「靜。」無奈,他只好隔著門板跟方靜恩說話。

  「就算你不在乎自己,你媽咪呢?你要是死了,她怎麼辦?」

  「別來這套,媽咪有洛朗,我放心得很!」

  於修凡不禁又回頭,方媽媽又撲進洛朗懷裡痛哭。

  「可是她還是會傷心。」

  「傷心會過去。」

  「讓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不孝。」

  「兩年前我就應該死了!」

  「靜,你還這麼年輕啊!」

  「人生再長,到頭來還不是要死!」

  於修凡頭痛的捏捏太陽穴,真的沒轍了。

  「靜,你說,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接受治療?」

  「……」

  「靜,告訴我吧!」

  「……」

  「靜,我求你!」

  「……跟我結婚,我們結婚,我就接受治療。」

  「結……結婚?」於修凡吃驚地睜圓了眼。「可是……」

  他再回頭,卻見方媽媽點頭不已,又合掌拚命向他拜個不停,還有那一臉的央告苦求,雖然沒有半句話,但於修凡當下就能瞭解她的意思。

  求求你答應她吧,只要她活著,我什麼都不管了!

  緊咬著下唇,於修凡遲疑地看回房門,一手取下眼鏡,另一手不斷捏鼻樑,苦苦思索。

  可以嗎?

  他真的可以和她結婚嗎?

  又苦思良久、良久後,他用力閉閉眼,深呼吸兩下,毅然戴回眼鏡,心下已然有所決定。

  不可以!

  他根本不配擁有她!

  可是……

  「我答應。」為了讓她接受治療,他不能不可以!

  「OK,那你去安排,我要在地方法院公證結婚,你才不能像騙我那次一樣作假。我們一結婚,我就接受治療!」

  「好!」於修凡大聲應道,一回頭,見方媽媽滿臉感恩的又灑下兩管瀑布。

  「謝謝你,謝謝你幫我保住唯一的寶貝女兒,謝謝你!」

  「我立刻去找證人,然後辦理結婚登記,婚禮和婚宴那種事,等靜的情況穩定下來後再說吧!」

  「好、好,拜託你了,拜託你了!」

  不等方媽媽送他,於修凡逕自跑下樓,在玄關處,他瞥見客廳口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金髮女人,猜想那就是方靜恩的主治大夫,他對她點點頭,後者也對他點了一下頭,而後,他便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方宅,趕去找證人。

  他幾乎沒有朋友,但方靜恩的朋友多到不行,他就認識一個,也熟得很,她的畢業論文就是他幫她檢查過關的。

  就黃佳慧兄妹吧!



  三天後,於家全體出動,陪伴西裝筆挺的於修凡在地方法院公證處前焦急的等候,好不容易盼到姍姍來遲的方家母女和洛朗,一眼見到一襲白紗長洋裝,飄逸純潔的方靜恩,於修凡不禁又遲疑起來。

  他真的可以和她結婚嗎?

  可是,當他看到方靜恩一把握不住方媽媽交給她的花束,致使花束翩然灑落滿地,他不再猶豫,大步向前,彎身撿起一支最鮮艷的玫瑰放入她手裡,然後,生平第一次主動挽住方靜恩的手臂。

  「走吧!」

  半個鐘頭後,他們結婚了。

  之後,黃家兄妹和於家人歡天喜地的各自回家,除了於修凡,他暫時得住方家,因為方靜恩的主治大夫住在方家。

  一回到方家,於修凡立刻要求大夫替方靜恩治療,可是……

  「原本克莉絲大夫是希望小靜能夠回瑞士治療,但小靜堅持要在台灣治療,克莉絲大夫只好回瑞士去拿注射移植的醫療器材,要明天早上才趕得回來。」方媽媽無奈道,看得出她也很著急。「小靜應該累了,你先帶她回房休息吧!」

  既然大夫不在,他再急也沒用,只好先跟方靜恩回房。

  一進房門,方靜恩兩條藕臂就圍上了他的頸項,笑匯頑皮中帶著嫵媚。「嘿嘿嘿,以後你眼中的火焰就是專居於我一個人的了!」

  他心中的火焰原就只為她一個人燃燒呀!

  「靜,你實在不該用自己的生命來賭氣!」於修凡半譴責半無奈地說。

  氣唬唬的哼一聲,方靜恩的嘴嘟高了。「誰教你騙我!」

  於修凡深深歎息。「我是為你好啊!」

  「為我好?」方靜恩又哼一聲。「你又憑什麼替我決定什麼才對我好?」

  「我……愛你。」於修凡低低呢喃。

  方靜恩雙眸一亮,樂得眉開眼笑。「你終於說出來了!」

  於修凡苦笑。「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嗎?」

  雙臂圈緊,「但我想聽你說出來嘛!」方靜恩嬌嗔道。

  他溫柔的為她拂去飄落在眼前的髮絲。「你累了,睡一下好嗎?」

  方靜恩噯昧的擠擠眼。「當然好,這回再也不會有人把原文書或筆記橫在我們之間喊卡了!」

  然後,他們就可以一路燃燒到底……



  才怪!

  翌日,克莉絲大夫已攜帶必要器材回到台灣來,隨時可以動手為方靜恩進行治療了,可是……

  砰一聲房門被踢開,方靜恩怒氣沖沖的跑出來,在二樓起居室裡一屁股坐下。

  「不治療了!」她雙手抱胸,一副「誰敢碰我就試試看」的樣子。

  「別這樣,靜,我是為了你呀!」於修凡隨後追出,哭笑不得。

  「我聽你在說!」

  「靜……」

  聞聲跑上樓來的方媽媽忙插在兩人中間打圓場。

  「哪有人新婚第一天就吵架的,真是!好了、好了,有話好說嘛!來,小靜,你先治療……」

  「不·治·療!」

  不治療?!

  「為什麼?」一聽她說不治療了,方媽媽的冷靜頓時不翼而飛,臉白了,還發出可怕的尖叫。

  「昨天晚上他根本不肯碰我!」方靜恩怒吼。「我知道,他想騙我治療好之後就跟我離婚,所以不肯碰我,告訴你,我絕不上當!」

  「我……我沒有,」於修凡氣急敗壞地反駁。「靜,我是擔心你的身體……」

  「你是豬頭!」

  方媽媽明白了,隨後跟上來的洛朗和克莉絲大夫也明白了——洛朗翻譯給她聽的。

  「那種事對病情不會有任何影響。」克莉絲大夫忍著笑說。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於修凡那邊,盯得他渾身不對勁,臉上熱氣愈來愈盛,好像被掛在火爐裡的北京烤鴨。

  「不……不會嗎?」

  「不會。」

  「那……咳咳,靜,你先治療,我保證……」

  「我就知道,他又想騙我先治療了!」方靜恩又冒火了。「想都別想,誰敢碰我試試看,特別是克莉絲大夫,要是你敢碰我,我保證告到研究院倒閉!

  「不會、不會!」克莉絲大夫忙道。「沒有你的同意,我絕不會幫你治療!」

  「很好!」方靜恩斜睨著於修凡,臉上清清楚楚寫著:看你怎麼辦?

  於修凡根本不敢和那三雙咬住他不放的目光相對,牙根一咬,突然一把捉住方靜恩的手臂拖走。

  「喂喂,你想幹什麼?小心我把你摔到樓下去喔!」

  「喂……」

  砰!

  房門關上,方媽媽、洛朗和克莉絲大夫三人面面相覷,繼而聳聳肩,各自找位置坐下,耐心等待……

  四十五分鐘後,房門又開了,方靜恩還是怒氣沖沖的跑出來。

  「可惡,我是敵人嗎?人家洗戰鬥澡,你做戰鬥愛,真的很痛耶!」

  一出房門又被人盯住的於修凡不禁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女……女孩子第一次都會痛的嘛!」不做也錯,做了也錯,到底要他怎樣?

  「好,那晚上不可以再讓我痛了喔!」方靜恩很認真的要求保證。

  於修凡低頭看她,連眼角也不敢多瞄一下。「我保證。」

  方靜恩滿意的點頭,轉身對克莉絲大夫招招手。「走吧,治療去!」

  兩人一起進入二樓某間客房內,於修凡看著門開上,無奈的歎了口氣,這才回過頭來,卻正正對上兩雙揶揄的視線,臉色不禁又漲紅了,方媽媽同情的搖搖頭。

  「你啊,想跟小靜鬥,恐怕道行還不夠,再過十年看看行不行吧!」

  恐怕一輩子都不行吧!

  半個月後,克莉絲大夫回瑞士去了,因為做過一次腰椎注射移植治療之後,方靜恩的手無力毛病就不再犯了,臨行前她又替方靜恩做了第二次注射移植,然後表示往後只要一年治療一次、做兩次注射移植,應該可以把復發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了。

  「一年一次?」方靜恩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不懷好意的眼神又飛向於修凡,看得後者背脊一陣透涼。「修。」

  「什……什麼事?」於修凡戰戰兢兢地問。

  「為了保證你不會跟我離婚,一年後,如果我沒有懷孕,我就不做治療了!」

  「什麼?」於修凡驚叫。「那種事不能保證的呀!」

  「很好,就這麼說定了!」

  不理會他的抗議,方靜恩逕自拍案論定,然後起身去洗澡,於修凡傻住了,方媽媽再一次賦予無限同情。

  「加油吧,一年時間應該夠你努力了!」

  於修凡怔了大半天後,終於深深歎了口氣,徹底認輸了,方靜恩完全看透了他打算在治療過後就設法和她離婚的想法,就如方媽媽所言,想跟她鬥,他的道行的確還不夠。

  有了孩子,他們還能離婚嗎?

  不,恐伯他們永遠都離不了婚了!



  再過半個月,方媽媽和洛朗也要出發繼續他們後半段的蜜月旅行了,理所當然由於修凡開車送他們到機場,出境大廳前,母女倆依依不捨的道刖。

  「過年前對吧?」

  「對,到那時修的肝炎病發一年期滿,應該可以應付婚禮那種緊瑣事務了。」

  「好,到時候我和洛朗一定會趕回來參加你們的婚禮。」方媽媽承諾道。

  「敢不回來,我就不行婚禮了!」方靜恩威脅道。

  「好好好,一定回來、一定回來!」方媽媽笑道,然後瞄向於修凡和洛朗那邊,他們也在說話。「你們不會有問題吧?」

  「放心,我會搞定修。不過……」方靜恩壓低嗓門。「媽咪沒告訴高爸爸他們說我結婚了吧?」

  方媽媽明白了。「你擔心阿岳?」

  「還有阿玲,」方靜恩頷首。「不過阿岳的威脅最大。」

  「應付得來嗎?」

  「我會想辦法,無論如何,我絕不允許他們傷害到修!」

  又講了幾句後,方媽媽和洛朗便到時候上機了,方靜恩和於修凡目送他們的飛機起飛後才離開機場。

  回台北途中——

  「要搬回你家了嗎?」目注開車的於修凡,方靜恩問。

  「你的意思呢?」

  「我隨便,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昨天爸爸打電話給我,」於修凡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推一下眼鏡。「他說大哥和姊姊也要結婚了,大概會在過年前跟我們一起舉行婚禮。」

  「哇!」方靜恩驚歎。「那他們要是生孩子,你家一定擠死了!」

  「真的會。」於修凡笑了一下。「因為我姊姊也打算婚後住家裡。」

  「咦?為什麼,未來姊夫沒有家嗎?」

  「他家在南部,工作在北部。」於修凡解釋。

  「既然如此,那乾脆買棟大一點的新房子嘛!」方靜恩提出最實際的建議。

  「我也這麼想,爸爸也不反對,他想多抱幾個孫子。」

  「老人家的想法,我能瞭解。」方靜恩點點頭,伸手過去替於修凡拂開額頭上過長的頭髮。「那最好在過年前找到房子,大家結婚後就可以住在一起熱鬧了!」

  「元旦前還有四個月,應該來得及吧?」

  「大家一起找就來得及。」    」

  因為大家都有工作,沒人有時間一心專注於找房子,就連於修凡,由於已結婚了,於媽媽終於答應讓他回學校繼續修博士學位。

  「有小靜盯著,我很放心。」於媽媽笑得慈祥,還有一點揶揄。

  「媽媽,放心,我保證不會讓他累到!」方靜恩阿沙力的拍胸保證。

  於是,開學後,小夫妻倆就開始一起上下學的甜蜜生活,方靜恩大三,於修凡博士班,一年前那位系助還調侃他們。

  「原來你找他找得那麼急,就是要去拐他的呀!」

  「我把他拐回來繼續修博士嘛!」

  「哈哈哈,算你厲害!」

  不久,黃佳慧的爸爸重新出發的新公司也開幕了。

  由於黃佳慧畢業之後沒興趣再修碩士,計畫要找工作,方靜恩乾脆「借」出一筆錢給黃爸爸,建議他們重新再來,全家人一起努力,相信他們苦過之後,再踏出的腳步一定能夠穩紮穩打的走得很踏實。

  這是方靜恩對黃佳慧那「有好幾腿」的友情的回報。

  在開幕自助餐會上,她還碰上了一個可憐的女人,以及一個很「有趣」的「老朋友」。

  「方小姐。」

  「……何董。」

  由於黃佳慧忙著招待客人,於修凡在跟黃佳豪說話,方靜恩就自己一個人到餐檯取食,不料她才剛夾起一塊魚排,身邊便傳來一個令她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好嗎?」

  「我結婚了,」方靜恩繼續夾牛肉丸子,連稍微移動一下視線去瞟她一眼的心情都沒有。「和他。」

  「是嗎?太好了!太好了!恭喜你們,真的,恭喜你們!」

  夾菜的動作停住了,方靜恩聽得出何穎佩語氣中的真誠與祝福,但她仍舊不想再看到那個女人。

  「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他依然沒有忘記那件事。」

  「……我明白了,我會移民到美國,這麼一來,他就絕不會再看見我了!」

  很快的,高跟鞋腳步聲自她身邊離去,方靜恩緩緩回眸,目送何穎佩迅速走出會場,那背影透著無限孤獨與寂寥,就在這一瞬間,她對何穎佩的憎恨消失了,只剩下憤怒,還有幾分同情。

  因為任性,何穎佩鑄下了一件無可挽回的大錯,但她是真愛於修凡的。

  視線移至於修凡那邊,見他背對著這面,並沒有發現何穎佩的出現,方靜恩悄悄鬆了口氣,繼續夾食物。

  片刻後,她終於夾滿一盤——九成是於修凡喜歡的食物,環顧四周相中了一處隱密的角落,當即把餐盤拿過去放在小桌子上,再回到放飲料的地方拿兩杯飲料、打算直接去找於修凡一起用餐,就在這時……

  「嗨,小靜,好久不見,有沒有很想我啊?」

  這種語氣……

  方靜恩呆了呆,側眸看去……果然!「林品柏。」

  林品柏還是那副德行,自以為是超級牌的花花公子,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會為他神魂顛倒,現在來看,他倒是很適合到五條通的夜店上班呢!

  林品柏用自以為最迷人的姿勢斜靠在餐檯旁,猛對她拋媚眼。

  「小靜,你現在好像更迷人了呢!」

  「你也更白目了。」

  不知為何,以前她總覺得他很討人厭,現在卻反而覺得他很有趣,可能是因為他真的很像她曾在五條通夜店點過的某位牛郎,超賤,夠不要臉!

  「我知道,你在氣我跟你解除婚約,對不對?」林品柏不在意地說。

  「少在那邊自我陶醉了!」方靜恩嗤之以鼻的道。「我從來不認為我和你有什麼婚約。」

  也不知林品柏是耳聾還是耳背,竟然好像沒聽見似的依舊笑吟吟的。

  「你的病好了吧?」

  「是又怎樣?」

  「聽說方媽媽又嫁人了,而且你繼父還是個超富有的傢伙,怎樣,我們要不要再訂婚啊?」

  方靜恩怔住,幾秒後,驀然放聲狂笑起來,她笑得那樣放縱、那樣恣肆,以至於那兩杯端在她手裡的飲料抖來抖去抖得只剩下半杯,裡面卻還是波濤洶湧,她也依然止不住笑,林品柏的臉色終於出現幾絲難堪的赧紅。

  突然,一雙手自方靜恩身後探出來,先取走她手中那兩杯飲料放到一旁,然後用濕紙巾為她擦拭兩隻濕淋淋的手。

  方靜恩笑到快沒力,自然而然往後癱在那副她最眷戀的胸膛上。

  「你還記得他吧,修?」

  「嗯。」

  「他說要再跟我訂婚,因為洛朗是個『超富有的傢伙』。」

  「那麼,你打算再跟他訂婚嗎?」

  方靜恩噗哧失笑,回手捶了身後的人一下。「你要我重婚啊?」

  於修凡握住她的拳頭,俯唇在她額際親了一下,再抬眸面對目瞪口呆的林品柏,有禮的點了一下頭。

  「很抱歉,靜已經跟我結婚了,恐怕沒辦法跟你訂婚。」

  可想而知林品柏有多尷尬,狼狽的咕噥一句對不起後就轉身走人,還差點撞到一位大肚子的禿頭,方靜恩差點又爆笑出來。

  「超像!」

  「像什麼?」

  「我在五條通夜店點過的一位牛郎……」

  「為了博得客人歡心多拿點小費,他總是拉著笑臉任由客人言語糟蹋,甚至陪客人玩那種變態的小遊戲,真是佩服他能夠那樣毫無自尊!」

  「……靜。    」

  「幹嘛?」

  「以後不准你再去那種地方了!」

  哎呀,火啦?

  方靜恩暗笑,回身環住於修凡腰際,「幹嘛還要去?我……」仰起臉兒勾起曖昧的笑。「已經有一位專用的男公關了呀!」

  不但專用,還可以用到床上去,保證從頭燒到尾,連灰燼都不剩,超hot!

  「嗯。」

  「就算要去,我也會拉你陪我一起去嘛!」

  「……」



  圖書館閱覽室內,方靜恩戴著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整理筆記,雖然沒有哼出聲來,人卻跟著音樂搖來搖去,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她回眸,嫣然一笑,迅速整理好桌上的書本筆記,拎著背包隨著拍她肩的人離開圖書館。

  「沒課了?」

  「沒了。」

  「我也沒課了,那,先去吃午餐,然後……」方靜恩輕快的說。「看電影?」

  「好。」於修凡很自然地攪住她的肩。

  兩人徐步行向停車場;一邊低語談笑,方靜恩注意到於修凡的表情愈來愈安然自在,可見重新回到校園裡對他是最好的心情療劑。

  這時候,方靜恩就不能不慶幸當初他是在「夜之風」工作,而不是一般牛郎夜店,「夜之風」並非一般人都可以進去的俱樂部,因此除了捧過麥修場的女客人之外,沒有人會知道於修凡曾是頭牌男公關。

  即使和她們不巧當面碰上了,她們也絕不會透露於修凡就是麥修,一來她們不想為這種事賠出兩億,二來她們不是那麼沒有格調的人。

  事實上,在於修凡仍是麥修時,她們對他已是另眼相看,從他的談吐說話中,她們深信他終有一天會離開俱樂部,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成功人物,對於這點,她們甚至有所期待,絕不可能故意加以破壞。

  她唯一擔心的只有高秉岳兄妹,唯有他們知道於修凡曾是男公關,而且不受俱樂部的約束,特別是高秉岳,他最有可能鬧出事來。

  雖然對於這點,她也已有所準備,萬一高秉岳真的說出來了,「夜之風」也會矢口否認,並表示於修凡是他們的小老闆而非男公關,出入俱樂部視察是很平常的事,可能高秉岳因此誤會了,這麼一來,高秉岳就沒轍了。

  不過她還是希望能盡快解決掉高秉岳兄妹這個隱憂,她不在意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於修凡曾是男公關,但於修凡自己可在意得很,倘若高秉岳兄妹真鬧出事來,即使事情最後還是會被遮掩過去,於修凡依然會自責不己,以後再也找不回平靜的心了。

  所以,除非能夠徹底解決掉高秉岳兄妹的問題,使他們再也無法對於修凡造成威脅,她永遠也無法安心。

  話說回來,高秉岳那兩兄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

  「哇,那男的超優,誰啊?」

  「博士班的於修凡,不過,別捎想了,再哈也沒用。」

  「為什麼?」

  「他身邊那個是他老婆,我們繫上三年級的,合氣道三段,想哈她老公,先數數自己身上有多少根骨頭給她摔再說吧!」

  「那麼恰!」

  「不會啊,只要你的眼睛不對她老公放電,她很隨和,隨便怎樣都行。」

  方靜恩噗哧失笑,這是他們在停車場「不小心」聽到從機車區那邊傳來的「閒言閒語」,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這種話,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修,請問你有什麼感想?」車子一上路,她就問了。

  「什麼?」於修凡困惑的反問。

  「以前女孩子都不屑看你,現在卻拚命想對你放電,你有何感想?」

  「沒什麼感想。」

  方靜恩聳一下肩。「也對,你早就習慣女人的視線了。」

  於修凡瀟灑的轉動方向盤,又說:「這只是做出來的外型。」

  「可是能把你改造成這樣,真的很了不起啊!」方靜恩靠過去抱住他的手臂,鬆鬆的,免得妨礙他開車。「那位造型設計師究竟是誰?」

  「不是造型設計師,」視線飛快的俯下來一下,又拉回正前方。「是乾媽的老朋友,住在英國,每年回台灣兩次,正職是室內設計師,造型設計僅是個人嗜好,只有好朋友開口她才會幫忙。」

  「原來如此,看來高秉岳想找她做造型是不可能的事。」方靜恩笑道,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於修凡又飛快的看她一眼。「他又找你了?」

  方靜恩搖搖頭,索性整個人靠在他肩上。「沒有,是張嫂說高家的早餐店不但收了,人也搬走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高秉岳雖然混蛋,但高爸爸、高媽媽人真的很好。」

  張嫂也是方家以前的傭人,方媽媽回台灣後又把她請回來幫忙,方媽媽出國之後,方靜恩也沒想到要辭掉張嫂,因為她真的極度缺乏做家事的天分。

  「問不到更詳細的嗎?」

  「問鄰居可能會多知道一點吧。」

  「我們現在就去問。」

  高家的鄰居果然知道得相當清楚,原來高秉玲的肚子被人家搞大了,高爸爸不得不答應讓她嫁給一個大她十八歲的有錢人做續絃,不久就移民到加拿大去了。

  而高秉岳竟然悶聲不響的跑到日本,天知道去幹什麼。

  一兒一女都沒出息,高爸爸喟歎不已,於是收了早餐店、賣了房子,搬回雲林老家去,至少他們過繼給高大伯的小兒子是個忠厚老實的孩子,晚年應該還是有得靠。

  高秉玲移民到加拿大了?

  很好,一個解決了!

  方靜恩暗暗鬆了半口氣。「養兒防老,真是考古思想!」

  於修凡瞥她一眼。「你不喜歡跟父母住?」

  「誰說的,我喜歡熱鬧一點,人愈多愈好!」方靜恩反駁。「從小我就是一個人,沒有半個兄弟姊妹,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那種熱熱鬧鬧的大家庭。我只是不喜歡那種想法,好像養兒育女是有目的,而不是因為單純的愛孩子。」

  「現代人應該很少有那種想法了。」於修凡輕輕道。

  「對,你要孩子就不是為那種想法。」方靜恩強忍著笑。

  於修凡又飛快的瞟她一下,無言長歎。

  「你不喜歡孩子?」

  「不是,是不喜歡你要孩子的原因。」於修凡老實說。「你不相信我。」

  「你騙過我。」方靜恩提醒他的紀錄不良。

  於修凡窒一下。「對不起,但我是……」

  「為我好。」方靜恩翻著白眼替他說完。「我並不認為那就是對我好。」

  「可是……」

  「不用說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我只是希望等你畢業之後再生孩子。」

  「明年八月,記得喔!」

  「……」

  眼見於修凡一副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方靜恩不禁失聲大笑,然而,這只是表面上,其實她心裡正嘀咕著……

  現在,只剩下高秉岳了,他到底跑到日本去幹什麼呢?

 

*******第十章**********

「修,都快十二月了,房子找到了嗎?」

  一個簡單到不行的問題,於修凡竟然撫著下巴思考半天回答不出來,方靜恩不由啼笑皆非。

  「算了,就我們現在住的這棟房子吧,三層樓,二十幾個房間,傢俱也是現成的,最多再重新裝潢一下,就算想再擴建也行,佔地三百五十坪,夠你建的了,而且媽咪將來會跟洛朗定居在歐洲,回來也頂多作客而已,留個房間給他們就好了,所以,我對折賣給你吧?」

  「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於修凡認真思索片刻。「嗯,也好。」

  於是,半個月後,原居於方家的豪宅就變成於宅了。過戶當天,方靜恩就催促於修凡問問於家人什麼時候要搬過來。

  「如何?如何?什麼時候搬來?」抱住於修凡的手臂,方靜恩興匆匆的問。

  「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於修凡無奈的放下電話。「爸爸說要查一下農民歷,找個好日子再搬過來。」

  方靜恩翻了一下眼。「老人家就是流行這一套!」

  於修凡轉頭張望。「你想我們需要做什麼改建嗎?」

  「既然是大家要住的,改建就要按照大家的需要,」方靜恩放開他的手臂,改而環住他腰際。「我建議輪流請家裡每個人來這裡住幾天,再說出他們的想法或希望,這樣實際一點。」

  「嗯嗯,好主意,」於修凡直點頭,一手又摸向電話。「我現在就打給他們,告訴他們有空就來住幾天。」

  方靜恩原本還想說什麼,但她的手機也響了,便改變主意不說了。

  「你打吧,我接手機。」

  待於修凡打完電話後回身,卻發現方靜恩拿著已斷線的手機發怔。

  「怎麼了?」

  「是小慧,」方靜恩慢吞吞地放下手機。「她說高秉岳打手機找她,要她轉告我,他準備好再來一次了。」

  「再來一次什麼?」於修凡滿眼困惑。

  方靜恩咧咧嘴。「一個晚上賺二十萬啊!」

  於修凡怔住了,方靜恩哼了哼,拉著於修凡在沙發上坐下。

  「他真是不死心啊!好,既然他想再來一次就再來一次,不過得換個方式,這次我要他死得很難看!」她斜瞄向於修凡。「修,『夜之風』聖誕舞會那天,你以小老闆的身份拍賣一支舞如何?」

  於修凡皺了一下眉,正待開口……

  「不過,頭三支舞是我的!」方靜恩鄭重聲明。「還有,我要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不成功,他就不准再來煩我了!」

  於修凡想了一下。「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已經結婚了?」

  方靜恩哼了哼。「你以為我結婚了,他就會死心放棄嗎?告訴你,不會!為什麼?首先,他是真的愛我;再來呢,他不甘心輸給你;最後,我有一個超級有錢人的繼父,而且將來繼父會把一切都留給我。基於以上三點,他不會那麼輕易放棄,不然他為什麼要花大本錢到日本去?」

  既不是去唸書——雖然大學時代有選修日文;也不可能是去探親訪友——他在日本並沒有任何親戚朋友,高秉岳究竟跑到日本去幹什麼呢?

  去「見習」。

  聽說日本歌舞伎町當紅牛郎一個月進帳高達三百萬台幣,這還不包括從客人手上收到的珠寶和名車,只要他能夠學到人家的一半,想在「夜之風」一夜賺到二十萬應該不是問題。

  因此,他特地跑到日本歌舞伎町的牛郎夜店去接受一個月訓練,並客串了半年多的牛郎,自認已學到足以壓過於修凡的本事,然後,他回來了,信心滿滿的準備從於修凡手中搶回方靜恩。

  看來他的思考方式依舊停頓在小學生的幼稚階段,可能永遠成熟不了吧!

  「他究竟到日本去幹什麼?」

  「到日本的牛郎夜店去學習蠱惑女人的方式!」

  「請問你這是什麼表情?」

  「……不知說什麼才好的表情。」

  方靜恩忍俊不住噗哧一聲,「修,我真是愛你!」她軟軟的偎入他懷裡。「高秉岳不知道你身為頭牌男公關時月入上千萬,要拜師學習蠱惑女人的方式應該找你才對,名師出高徒,保證一炮而紅!」

  於修凡斜睨著她,眼神是不以為然的。

  方靜恩不覺又失笑。「拍賣一支舞,讓我們一次就把他解決掉吧,嗯?」

  於修凡歎息。「好吧!」

  終於得到他的同意,方靜恩樂得扯下他的頭來重重親一下,「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她興奮地說。

  別怪她太狠心,都是高秉岳太卑鄙,又不知悔改,他自找的咩!

聖誕舞會之夜,信心十足的高秉岳迫不及待的來到「夜之風」,並按照黃佳慧所說由側門進入俱樂部,裡頭早有一位侍者在恭候他。

  「高先生,請隨我來。」

  然後,他被侍者帶到辦公室,方靜恩單獨在裡頭靜候。

  「小靜!」他喜滋滋的趨向前,意圖像以前一樣親熱的跟她打招呼。

  「請暫停!」方靜恩卻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先說好,之前我們並沒有說要再給你一次機會,不過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吧!可是呢,方式要改變,還有,要按照我的條件。」

  高秉岳撩起滿不在乎的笑,滿懷自信。「請說。」

  很好,他愈自信就愈容易上當,現在,她要把他騙她的全還給他!

  「每年的耶誕舞會,俱樂部都會拍賣男公關的舞,直到午夜十二點,今年修只拍賣一支舞,只要你拍賣所有舞的總數能夠達到修拍賣一支舞的百分之一,我就可以原諒你所做的一切,再和你做回朋友,甚至考慮和你交往看看……

  百分之一?

  那有什麼問題!

  聞言,高秉岳頓時驚喜萬分的笑開來,以為是方靜恩特地給他機會,正待一口答應下來……

  「可是,」方靜恩慢條斯理的再繼續下文。「如果你做不到,以後就不准再來找我。還有,無論輸嬴,你都不許向任何人透露修是男公關的事,這是我欠他的,倘若我要和他分手,起碼要為他做到這點。」

  一聽方靜恩要和於修凡分手,高秉岳再也顧不得其他,當即滿口應允。

  「沒問題!沒問題!」

  「既然你同意了,那麼,口說無憑,我想……」方靜恩自背後拿出一份文件伸出去。「我們簽份同意書吧!」

  「同意書?」高秉岳狐疑的重複,遲疑了。

  「對啊,」方靜恩一臉無辜。「你以前騙過我呀,要是再騙我,我怎麼跟修交代?那我就沒辦法跟他分手了!」

  不能分手?

  那怎麼行!

  「好,我簽!」高秉岳劈手搶來文件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忽地眼中掠過一絲狡詐,而後不再猶豫,即刻拿筆簽名,並按下紅紅的拇指印。「好了!」

  方靜恩拿回去看看沒問題,馬上收進保險箱裡,然後對他綻開最燦爛的笑靨。

  「好,那我們出去吧,拍賣差不多快開始了,一旦你達到我的要求,我就可以開始考慮和你交往了!」

  不過,那可能是下輩子的事吧……或者下下輩子……或者下下下輩子……

在高秉岳步入俱樂部大廳之前,他的信心差不多有天那麼高,篤定今天他是嬴定了。

  然而他才剛踏入俱樂部大廳一步,下巴便掉了,因為這回的場面跟他上次來的時候截然不同,商場上的女強人、名流仕女,衣香鬢影、凝妝雲集,他在日本歌舞伎町的牛郎夜店工作時,可從沒見過如此盛大豪華的場面,怔仲之間,信心頓時流失了一大半,只剩下合歡山那麼高。

  這種場面,他只在電影裡見過。

  未幾,拍賣開始了,頭一支拍賣的就是於修凡的舞,起標價一千萬,直飆到六千萬才標定。

  「六六六……六千萬?」高秉岳嚥著口水窒息了,他的信心只剩下101大樓。

  「對了,他們不會拍賣你的舞,」方靜恩慢一步的告訴他。「因為沒有人認識你,拍賣的結果多半是零,反而難看,所以你必須自己去找人買你的舞。」

  現在才告訴他?

  高秉岳有點惱怒,可是又不想認輸,只好拿出在歌舞伎町的牛郎夜店磨練出來的全副實力上陣,然後,他的信心就好像被白蟻進駐一樣,隨著時間流逝,一點一滴逐漸被啃噬。

  午夜十二點整,他的賣舞所得僅有四十幾萬,他的信心連一顆細胞都不剩。

  他攢眉苦思,困惑不解,為何會是如此悲慘的結果,他究竟是哪裡及不上於修凡?

  「你輸了,別忘了你答應的事啊!」方靜恩笑咪咪的提醒他。

  他答應的事?

  高秉岳盯住方靜恩看了一會兒,目光再移向她身後的於修凡,風度翩翩、楚楚不凡,才一眼使又使他暴燃起熊熊嫉火。

  「我答應什麼事了?」他就是無法甘心啊!

  早就料到他會有這種耍賴的反應,方靜恩依舊笑吟吟的,毫無半點火氣。

  「同意書上的事啊,如果你把修曾是男公關的事說出去,你就得賠償十億元,倘若賠不出,只好委屈你在俱樂部裡擔任一輩子清潔工以償債務羅!」

  「哼哼,很可惜,那份同意書是無效的。」不然他也不會簽得那麼爽快。

  「是嗎?」方靜恩笑容擴大。「為什麼?」

  「因為俱樂部的名字寫錯了,這裡是『夜之風』,對吧?」高秉岳胸有成竹的說明給她聽。「但同意書上面是寫『夜之水』,根本沒有這家俱樂部,所以同意書是無效的。」

  方靜恩終於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沒有錯,這家俱樂部是叫『夜之風』,但它還有另一家姊妹店:夜之水,位於北投,是專門服務男士的俱樂部,了了吧?」

  真有「夜之水」?!

  高秉岳瞬間臉綠了,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以為是漏洞而迫不及待的鑽進去,沒想到正是方靜恩特地為他設下的陷阱。

  「小靜,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們是青梅竹馬不是嗎?

  緩緩收起笑容,方靜恩凝視他片刻後,輕輕吐出傷感的歎息。

  「因為你太讓我失望了!」曾經,他是她最要好的哥兒們,如今卻反目成怨,她何嘗不難過。「一時做錯不要緊,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錯,只為了貪婪的私心,你要我如何原諒你?」

  「但我愛你呀!」高秉岳也很痛心,為何她總是不能體會到他的愛?

  「你愛我?」方靜恩喃喃道,驀而失笑。「請問,你的愛究竟在哪裡?」

  「我…………」高秉岳說不出話來,當於修凡就在他眼前時,他實在說不出來。「但他是我的朋友,不應該搶我所愛的女人!」回答不出口,只有反擊。

  他就是不肯反省自己的錯嗎?

  「再請問,你何時當他是朋友了?」方靜恩歎道。「更何況,一直是你一廂情願,我從來沒愛過你,又何來誰搶誰這種事?」

  高秉岳窒住。

  「你走吧,反正你也吃了那六千萬,夠了!」愈說愈教人失望,方靜恩真的不想再跟他浪費時間了。「別再來找我,也別找修的麻煩,如此,我還會記得我們曾有過的那段快樂童年,不要連那份美好的回憶也抹消了,好嗎?」

  高秉岳深深注視她好半晌,終於,他不情不願的轉身離去。

  方靜恩輕輕歎氣,但很快又綻開笑容,她知道,再也不必擔心高秉岳會找於修凡的麻煩了,因為他「志向遠大」,可不想作一輩子清潔工。

  最後一項隱憂終於除去了!

於家人輪流到於宅住過幾天後,一致同意沒必要做任何改變,只需要做點簡單的隔間,好讓老人家能夠擁有一個安靜的私人空間就行了。

  隔間再加上重新裝潢,由於出加倍工錢趕工,工程在半個月內就完成了,於爸爸也決定在於震凡、於修凡兄弟舉行婚禮之前舉家搬過來,於是,大家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又要準備婚禮、又要準備搬家,忙了個暈頭轉向、兵荒馬亂。

  然後,就在於家人預定舉家遷入於宅的前一天,於宅突然跑來一個方靜恩不知如何「處理」的訪客,差點擾亂她未來美好的生活……

  「快,修,把紅紙貼上去!」

  「現在就貼?」

  「雙喜臨門嘛,爸爸說的。」

  「好吧,現在貼就現在貼。」

  「歪了、歪了,右邊一點……停停停,太右邊了……好了,可以了,不過,最好再高一點……再稍微……等等、等等,太高了,太高……啊,我去開門,你自己看吧!」

  門鈴響了,方靜恩以為是黃佳慧,或者收什麼費的,還順手拿了錢包去開門,沒想到門一打開,既不是黃佳慧,也不是什麼收費員,而是……

  「爸……爸爸?!」

  門外正是那個拋妻棄女的方爸爸,他並沒有改變多少,依然高大威武,除了多了幾條皺紋,他仍是個好看的中年男人。

  「呃,小靜,不讓我進去嗎?」他似乎有點尷尬,卻還想裝作沒什麼事。

  方靜恩眉梢一揚。「我應該讓你進來嗎?」

  方爸爸臉色一沉。「我是你爸爸。」

  方靜恩嘲諷的撇一下嘴。「不是了,從你拋下媽咪和我,在大陸包二奶生兒子開始,你就不是我爸爸了。」

  方爸爸臉頰繃了一下。「我想要個兒子錯了嗎?」

  「你可以跟媽咪說啊!而且……」方靜恩指指自己的鼻子。「我這個女兒有什麼不好?」

  「你生的孩子不會姓方。」

  「老阿嬤的思想!」

  「小靜……

  「算了,你做都做了,現在追究也沒意思。」方靜恩始終堵在門口,根本沒讓方爸爸進入的打算。「說吧,你回到這裡來究竟想幹什麼?」

  方爸爸猶豫一下。「先讓我進去再說。」

  方靜恩毫無笑意的笑了一下。「很可惜我根本沒打算讓你進來。」

  方爸爸眼瞇了一下,似乎想發怒,但又忍下來了。「好,我在這裡說,我……我在周轉上有點問題,想賣掉這棟房子。」

  方靜恩聽得呆了一下,繼而不可思議的睜圓了眼,然後捧腹狂笑。

  「不……不敢相信,你竟敢……竟敢說要賣這棟……這棟房子!」

  「這棟房子是我買給你的,我有需要,為什麼不能賣掉它?」方爸爸理直氣壯地說。

  方靜恩笑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止住笑,又盯住方爸爸看了片刻後才回答他。

  「為什麼你不能賣掉它?因為你早就辦了超貸,還有二胎,當我們急需錢想聯絡你時,你不但拒絕和我們聯絡,而且銀行還向我們催繳,因為你只微了兩次款,媽咪不得已只好賣了這棟房子,你知道賣了多少嗎?扣除貸款不到一百萬,你要我可以馬上開支票給你,然後你就可以滾蛋了!」

  「但……但是你們不是又買回來了嗎?」

  「那是繼父買給我的,跟你無關!再說……」方靜恩突然漾開微笑,身子往後靠。「我也賣掉它了,買主是我身後這位超迷人的男人,他是我老公,所以這裡已經不再是你的房子,也不是我的房子,而是我老公的房子。如果你瞭解了,就請你走人,我沒有興趣請你留下來用午餐,OK?」

  「你可以把賣房子的屋款給我!」方爸爸脫口道。

  方靜恩又呆了一下,然後再度狂笑不已。「真……真是難以置信,那……那是繼父的錢,你好意思拿嗎?」

  如果他是男人,他就不好意思拿,可是他缺頭寸啊!

  「你是我女兒,你應該孝順我,我……

  方靜恩的笑聲摔失,並怒吼,「別再說我是你女兒,你女兒早就死了!」

  「你明明是我女兒!」方爸爸抗議似的大叫。

  方靜恩冷淡的哼了哼。「你知道當年為什麼我們急需錢嗎?」

  方爸爸沒吭聲。

  「你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想知道。」方靜恩語氣平板地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需要錢是因為我病了,如果不到瑞士治療,我一點機會都沒有……

  方爸爸駭然瞠眼。

  「但是你不肯跟我們聯絡,你放棄了我們,如果不是我老公賣了他自己籌錢給我到瑞士治療,現在我已經是個瀕臨死亡的人了。」方靜恩的聲音愈說愈冷。「爸爸,你現在向一個瀕臨死亡的女兒要求她孝順你,這豈不可笑嗎?」

  方爸爸瞪著她半天,突然,他說了一句,「對不起!」旋即轉身離去。

  方靜恩也退後一步,毫不遲疑地關上大門,也正式切斷了她和方爸爸的父女關係,她不會去找他,而他也不會再來找她了。

  「靜……

  「他連一句『我是來看你』的場面話都沒說,一開口就是要賣這房子,就在那一剎那,我知道,他心裡已經完全沒有我了!」

  聽她冷峻的話語,於修凡不禁深深歎息,自後緊緊懷抱住她。

  「我想,我們只生一個女兒就夠了。」

  聞言,方靜恩感動得回身偎上他的胸。「好,我們只生一個女兒,然後用全部的愛來疼她,讓她知道我們有女兒就夠了!」

  只要是自己的孩子,又哪需分男或女。

  可是——

  「不是說只要一個女兒就好的嗎?」

  「靜,這……這我決定不了啊!」

  「誰說你決定不了?生男生女本來就是男人的精子決定的,我要女兒,你給我兒子幹嘛?」

  「我…………

  「我不管,下回你不給我女兒,我不治療了!」

  很不幸的——

  「為什麼又是兒子?」

  「靜……

  「我要女兒!」

  「下……下一回吧!」

  「你發誓下回一定讓我生女兒?」

  「……

  「我不治療了!」

  真是該死,原來生兒子也不是好事!

終曲

某人怒氣沖沖的一頭撞進副總裁辦公室裡,凶巴巴的把一張單據砰一聲放到辦公桌上。

  「副總,請你解釋一下,這個數字合理嗎?」

  辦公桌後的男人抬起頭來,扶一下眼鏡,瞄一眼單據,視線再回到辦公桌前的某人臉上。

  「不合理。」

  「那為什麼……

  「總裁交代的。」

  某人愣了一下,隨即懊惱的猛然坐下去。「Shit,又是洛朗!」

  男人頷首。「他說那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不能不幫忙。」

  「那個要幫忙,這個也要幫忙,到底要我這個財務經理怎麼ㄑ一ㄠ嘛!」

  「你有辦法的。」

  某人翻一下白眼。「謝謝你喔,對我這麼有信心!」

  男人微笑。「我一直對你很有信心。」

  「少拍馬屁,你最賊了,頭痛的事都扔給我!」某人忿忿道。「我看乾脆另開一個支出項目:總裁特支費,這麼一來,他要怎麼幫都隨他,可以吧?」

  「你是財務經理,你決定就好。」沒錯,頭痛的問題都丟給她就行了。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某人斜著眼睨著辦公桌後的男人。「喂,你跟洛朗提過我們要休一個月年假了嗎?」

  「提過了,他說沒問題。」

  「那下個月初一開始,公司就交給他了喔?」

  「對。」

  「OK,那我要趕緊把工作交給副理!」說完,某人興匆匆的跑走,不料門一開就直接撞上另一個人。「媽咪,你來幹什麼啦?」

  「找你一起去掃街啊!」方媽媽笑吟吟地說。「你婆婆和大嫂在樓下等。」

  方媽媽與洛朗的蜜月旅行結束之後,原以為他們會定居在歐洲,誰也沒料到洛朗竟會花兩年時間把歐洲的總公司整個搬到台灣來,然後就和於修凡一家人住在一起了,他們甚至沒有另行建屋,直接和於家人混在一塊兒。

  幾年下來,兩家早已變成一家人,親密又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而於修凡,也早就被內定是洛朗的接班人了!

  「人家沒有那種美國時間啦!」某人又要往外衝。

  「昨晚不是說好了嗎?」

  「可是現在不行了啦,人家要趕快把工作交給副理,準備下個月開始休年假,我們要到地中海曬太陽!」某人回眸朝辦公桌後的男人拋去警告性的一眼,「要是休不到年假,哼哼,小心我今年不治療了!」語畢,人已衝出去了。

  又來了,老是用這招威脅人。

  不過某人沒注意到,方媽媽可注意到了,這招威脅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於修凡,他不僅沒有擔心的表情,反而若隱若現的泛起一絲笑意。

  於是,某人一離開,她就脫口問:「修凡,你知道了對不對?」

  「知道什麼?」

  「知道……知道……

  辦公桌後的男人——於修凡抬起眸子,唇畔果然是一抹淺淺的笑。「靜的病並沒有復發?是,我知道了。」

  方媽媽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什麼時候?」

  於修凡又垂下眸子,唇畔笑意更深。

  「靜第一次懷孕的時候,我擔心她的身體狀況是否能負荷,於是私下打電話去找克莉絲大夫詳細詢問,她不小心說溜了嘴,我追問,她才坦白吐露出實情,說靜的病根本沒有復發,只需要每年複診一次就行了。」

  「小靜第一次懷孕的時候?老天,那麼早?現在你們都有三個孩子了呢!」方媽媽驚呼,又失笑。「為了請克莉絲大夫到台灣去演那場戲,虧洛朗還投資了一大筆錢給研究所,沒想到她穿幫了也不敢告訴我們。」

  「她不想失去洛朗後面的投資。」

  「我想也是。」微微一頓。「那麼,你很生氣嗎?我是說,雖然小靜那麼做全是因為不想讓你離開她,才會設計逼你和她結婚,但畢竟是我們騙了你。」

  於修凡又舉眸看方媽媽一下,然後往後靠向椅背,沉默了會兒。

  「從媽咪來找我,要求我離開靜開始嗎?」

  「對不起,洛朗說一定得那麼做,你才會相信後面的戲。」方媽媽不好意思的解釋,雙頰兩抹淡淡的赧紅。「他說你太聰明了,不好騙,得有全副戲碼從頭騙到底,你才會深信不疑的上當。」

  「善意的謊言。」於修凡自言自語似的呢喃,「不過,的確是,倘若媽咪沒有先來要求我離開靜的話,後來那場戲我就不會毫不懷疑的立刻相信了。」話落,他的唇畔又泛現笑意。「我怎會生氣呢?她那麼愛我呀!」

  「是的,她愛慘了你!」方媽媽直點頭。「倘若你終究還是離開了她,我想她會寧願死在漸凍人症之下,所以我們才會集體對你演了一場戲。」

  於修凡又靜默片刻。

  「我能請問,究竟有多少人參與這場戲嗎?」

  「這……」方媽媽想笑又不敢明目張膽的笑出來。「呃,有我、洛朗、小靜,還有你的家人、親戚……

  「咦?」於修凡這才真的吃了一驚。「我家的人也有份?」

  方媽媽頷首。「再加上你們的乾媽。」

  於修凡更是震驚。「什麼?」連乾媽都有份?

  「除了你,」方媽媽硬憋下笑意。「所有人都有份……

  當年女兒和她聯絡時,雖然沒有明說於修凡為籌措那筆追加醫療費而遭遇什麼事,只約略說是很不堪、很醜陋的經歷,但人生閱歷豐富的洛朗很快就猜到大概是什麼事,夫妻倆極為感動,當下就撇下蜜月旅程,親自跑到澳洲去找那位俱樂部老闆「談判」。

  沒想到那位俱樂部老闆竟也很爽快,坦白說出她原就沒打算留於修凡多久,只要他為她犧牲一切的那個女人也願為他犧牲一切,老闆就會放了於修凡。

  可是,即使老闆願意放於修凡離開俱樂部,情況也不一定會按照他們的期望演變下去,於是,三人就湊在一塊兒研究討論,考慮到於修凡極有可能會因為那件心結而拒絕方靜恩,他們便合力策書出一項長程計畫,猜測各種可能性,擬定各種應變方式,最終目的是要讓於修凡心甘情願的和方靜恩結婚。

  雖然他們衷心希望最好不需要用上他們的計畫,但情況演變愈來愈不妙,於修凡果然如他們所料,始終無法放開心胸接受方靜恩,最後還是得搬出他們的計畫。

  而第一幕就是方媽媽逼於修凡離開方靜恩的那場戲。

  「……否則你以為在你罹患急性肝炎住院時,你們乾媽為何會那麼爽快的放你長假?」

  天,原來是從那時候開始,戲幕就拉開了。

  「不可思議!」於修凡喃喃道。

  「不過小靜也是在第二幕戲開演前,才知道我們的計畫。」

  「第二幕戲嗎……」想到當年方媽媽到於家表演的那場驚天動地的哭戲,於修凡不禁又微笑起來。「媽咪,你的演技真好!」

  「不然怎麼辦,要是演砸了,小靜可饒不了我!」方媽媽臉紅了。「何況當時我是回憶起小靜第一次發病時,我籌不到錢送她到瑞士,一想到當時那種絕望的痛苦,不需要演戲,自然而然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於修凡深深凝視著方媽媽,目光包含了無限感激與感動。

  「媽咪。」

  「嗯?」

  「你們真的為我費了不少心。」

  「你值得呀!」沒有他的犧牲,她的寶貝女兒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那麼,你打算說開了嗎?」

  「我……

  於修凡正想回答方媽媽,一顆長程飛彈又爆射進辦公室裡來。

  「媽咪,你要讓媽媽和大嫂在樓下等多久啊?媽媽打電話上來問說你是不是肚子痛坐馬桶上起不來了?」

  「美娟真是的,平時一本正經,卻又常常一句話說得人哭笑不得!」方媽媽笑罵,她跟於媽媽已成為閨中密友,感情好得不得了,不方便告訴丈夫的事,她們都會相互傾訴。「好了,我該走了,那麼……

  目光朝於修凡望去,後者搖搖頭,她失笑。「你們忙吧!」

  她不知道他為何要隱瞞這件事,不過,他想瞞著小靜就讓他瞞吧,因為小靜也還瞞著他另一件事。

  他以為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其實小靜早就知道了。

  夫妻之間不應該有秘密,但當這個秘密不只是秘密,也是一個痛苦的傷疤時,為了表示坦誠而揭開這個傷疤是沒有意義的。

  某些時候,善意的隱瞞也是必要的。

  方媽媽離開了,某人狐疑地盯著於修凡上下打量,總覺得空氣中充滿了陰謀的味道。

  「喂,你跟媽咪到底在說什麼?」

  「沒什麼,」於修凡神情自若的對某人微笑。「媽咪是在問說我們是不是生三個孩子就夠了?」

  「這個嘛……」某人歪著腦袋想了一想,「不,我還要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不公平,太偏心了,起碼要兩男兩女,打起架來才勢均力敵。對,我們再要一個女兒,不然我不治療了!」話落,某人又飆出去了。

  偏心?

  打架?

  於修凡又好笑又無奈的搖搖頭,起身來到玻璃帷幕前,笑容又悄悄揚起,凝望著飄浮在玻璃帷幕外的白雲,心情輕爽又愉悅。

  六年來,妻子不時會用不肯治療來威脅他,目的只有一個:不准他離開她!

  旁人看來是她任性,他卻反能從中深深感受到她唯恐失去他的畏懼,確確實實體會到她對他刻骨銘心的愛意。

  多生幾個孩子以牢牢綁住他,不希望他太勞累又犯肝炎,所以老是逼他休息,週末一定陪他出去走走,半年一次催他出國去度假以鬆懈工作帶來的緊張,還不准他抽菸、不准他喝酒。

  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愛他,也就是這份深愛,使他漸漸能夠擺脫那個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所帶來的痛苦。

  直到今天,那個秘密依然不時會刺痛他的心,但已不再那麼痛苦了。

  他知道,那個痛苦的死結是永遠解不開的,忘不了亦拋不開,他也永遠不會說出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不會告訴妻子的秘密。

  可是那份痛苦正在逐漸減輕、悄悄淡化。

  有一天,它會變成一個結硬疤的傷口,雖然永遠不會消失,但再也不會引起痛楚。

  他,期待那一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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